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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2 / 2)


井浦初子半眯起眼睛轻轻摇头,感觉像在敷衍,却也没有否认她看过。



「我记得那是秋世大姊非常宝贝的书。刚才小柳管家也说过,那本书要摆横的翻阅,这点我也记得,不过内容我就完全没有印象……说起来我对横沟正史本来就没兴趣。我最讨厌日本的侦探小说了,一点也不有趣。」



她以轻蔑的态度说着。栞子小姐握拐杖的手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她在安抚自己的情绪。



「你喜欢欧美的侦探小说吗?」



「是啊,那还用问。」



井浦初子立刻回答。



「我十几岁起就经常看悬疑小说。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范•达因……当然都是原文书。我在上海租界出生,所以对英文算熟悉。我崇拜阿嘉莎•克莉丝蒂,甚至曾经想用英文写小说……要我来说的话,日本的侦探作家全都上不了台面,都只会模仿那些欧美作家。」



「但你刚才提到的欧美作家,也都是受到爱伦•坡、柯南•道尔的影响。」



栞子小姐的嗓音变得低沉。这个人不仅喜爱国外的作品,当然也热爱日本的侦探小说。



「可是,欧美作家比较算是原创吧?悬疑电视剧和电影也是如此啊。看了国外的作品之后反观日本的,就会觉得水准太低。」



栞子小姐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糟了──我心想。不分类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批判方式,是爱书人最无法接受的态度。我不能让她在这种时候跟人起口角。



「既然你喜欢悬疑小说,想必对诡计也很了解吧?比方说,制造不在场证明等。」



我大声说,同时看向栞子小姐;我注意到她恢复正常了。



「这个嘛……我不否认。」



井浦初子以不情愿的语气承认。



「可是,真要这么说的话,乙彦也一样啊。那孩子是横沟正史的书迷,他自己的书房里就摆了上百册的作品。以现代的形容词,该说是『宅』吗?也难怪他的老婆会受不了他。」



乙彦是上岛春子的儿子。他是横沟正史书迷这件事,我们倒是现在才知道。



「妈,别再说了。」



听到女儿轻声斥责自己的发言不妥,井浦初子仍旧恍若未闻。



「比起对横沟正史没兴趣的我,乙彦更有动机不是?」



「别胡说八道了,乙彦表哥不可能偷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是上岛家的人,何必偷自己家里的东西呢?」



井浦初子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神中有着探究。



「你最近跟乙彦走得尤其近……可是,我劝你多少要为我和创太想想。」



「什么意思?这跟创太有什么关系?」



创太大概是井浦清美的儿子。这么说来,她提过离婚时儿子归她抚养。



「你离婚就已经让我们蒙羞了,万一你打算跟乙彦再婚……」



「够了!」



井浦清美不耐地大吼。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我跟乙彦表哥只是单纯的表兄妹!那些无稽之谈只是带给我和乙彦表哥困扰。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吗?」



她气到浑身发抖,但是挨骂的母亲只是把头扭开,脸上没有半点歉意。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开口。她已经恢复冷静。



「你考虑过找律师谈谈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



「上岛春子女士始终指责你就是偷书贼。我认为你们请第三方出面仲裁,会比找我们来解决更容易些。」



「才不要,搞到那样才丢脸。」



她夸张地皱着眉头。



「害春子丢脸也太可怜了,我还想要跟她继续相处下去。所以只要我多担待些,她总有一天就不会再说那些污蔑我的话了。」



她这番辩解说得理直气壮,我却无法接受,我很难坦然相信这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你要问的问题只有这样?」



「还有一件事。」



栞子小姐竖起食指。我不禁屏息。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告别式那天,你为什么连发型都跟春子女士一样呢?」



「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对方措手不及。栞子小姐继续说:



「而且你们两人的丧服款式很类似;虽说适合葬礼的发型不多,但多少还是有几种选择。如果相似到必须靠家徽分辨,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想起外婆几年前的葬礼。有些老先生很难只根据背影就分辨出身分,但老太太就没有这种情况,最大差别大概就是发型;女人的头发长短、颜色变化较多样,只要不是存心模仿,一般来说不会完全一样。



「那……有什么好问的。」



井浦初子停顿了几秒才回答。



「你别光是问我,也去问问春子如何?她在秋世大姊过世前一天,才刚去美容院剪头发,正好剪得跟我一样。」



她晃了晃绑在脖子处的白发,像在强调是上岛春子学她。



「看来你的问题已经问完,我要回去了。来这一趟真是累人。」



她夸张地遮着嘴打完呵欠就转身走开,踩在走廊上的脚步有些不稳。精神看起来很好,但或许她真的累了。



「抱歉,我开车送家母回去。她最近太激动,似乎没怎么睡好……我二、三十分钟之后就回来。」



井浦清美小跑步追上母亲,看来完全被母亲牵着鼻子走的样子。她分明稍早才被母亲那般诽谤。



我看向旁边,就看到栞子小姐也凝视着委托人的背影;她对于亲生母亲也有很复杂的情感,或许是将对方的遭遇与自己重叠了。



玄关处突然有人大声说话,是井浦初子在对某人大吼大叫。



「两位请在这里稍等。」



小柳管家连忙快步走向玄关。她要我们在这里等,但我们也不可能放着眼前情况不管,于是我与栞子小姐也跟上。



背对玄关门的井浦初子,与站在走廊上的女人互瞪彼此。那人穿着深蓝色细直条纹和服,银白色的头发整理得服贴,有着一张与井浦初子一模一样的脸。看来她决定不继续躲在二楼了。



「初子,是谁准你进来这个家的?」



上岛春子冷眼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姊姊。对方当然也毫不客气。



「还不是因为有个脑袋不清楚的人把无辜的我当成小偷,我才逼不得已过来一趟替自己澄清……我马上就走,你放心,我根本也不想看到你的脸。」



「撒谎的人不就是你吗?你要回去可以,快点把书还来。还有,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别打扮得那么夸张吗?让附近邻居看到很丢脸。」



「你要不要快点去医院拿个药治治你有问题的脑袋?在你批评别人的穿着之前,何不先照照镜子,检讨一下自己那身跟门帘同色的和服?我还以为是哪个廉价日式旅馆的房务员呢。」



光是在一旁听着都脑子打结。这两人的声音一模一样,简直像一人分饰两角在互相对骂。



「春子阿姨,家母未经许可来访非常抱歉。」



出面终结丑陋的口舌之争的人是井浦清美。



「我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回来,到时候请听我解释……妈,我们走吧。」



她拉着母亲走出大宅。玄关门一关上,上岛春子这才看向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却不像初识;要不是亲眼看到两人同时在场,说她是换了服装和发型的井浦初子,我可能也会相信。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朝她深深鞠躬。



「打扰了,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这位是……」



「请长话短说。」



本来要介绍在一旁的我却被打断,这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好惹的类型,只不过说话比双胞胎姊姊更文雅些而已。



「初子说的全都是胡言乱语,你们别相信她。」



「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了什么?」



栞子小姐静静问。



「大概有个底,毕竟我们相处很久了。反正她说得不外乎是『春子装成我,企图陷害我入罪』之类的,没错吧?」



大致上差不多,简直就像她刚才都在听我们对话。慢着,搞不好她真的有在听。毕竟井浦初子刚才也偷听了一会儿。



「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能听的,简直像是不入流的侦探小说大纲。我们就算关系再差劲,也没人会闲着没事只为了惹毛别人就动那些手脚。」



「上岛女士,你不看侦探小说吗?」



「我不喜欢小说,那种东西只适合年轻时看。」



她很果断地说。她否定的不只是侦探小说,而是所有小说。栞子小姐的眼睛隐隐发光。



「那么,意思是你年轻时看过小说吧……比方说,国中时。」



上岛春子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国中时──也就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在庭园里看《雪割草》那时。



「那个时候我常看小说,但不是侦探小说。」



她以平板的声调回答。



「我看的都是给小女生看的、战前的通俗小说……因为秋世大姊嫁人之前看过的书有很多都留在这栋大宅里。我想你们或许很难想像,但适合我们这种女学生看的作品,在战争结束那阵子并不多。现在想想才觉得那些全都是幼稚的内容。」



嘴上说着幼稚,语气却掺着温柔,想必是有过一段美好回忆吧。我感觉自己终于窥见这个人有人情味的一面。



「也就是所谓的少女小说吗?吉屋信子的《那条路,这条路》、加藤正夫的《远方的蔷薇》之类的……」



上岛春子的唇边隐约扬起笑容。



「对,那些都看过……不只是女学生,也包括稍微年长的淑女看的作品。初子大姊沉溺于侦探小说之前,也看过那类小说。虽然她后来绝口不提。」



「上岛秋世女士那本《雪割草》,你读过吗?」



栞子小姐没有任何前兆,直接进入正题。上岛春子仅是轻轻眨了下眼睛,完全没有显露惊慌失措。



「没读过。不过,因为那是秋世大姊很重要的藏书。我虽然不晓得初子是什么心态,但那本书不能就这样被她拿走,必须请她归还。」



「你不清楚那本书的内容吧?」



栞子小姐再次确认。老妇人轻轻摆了摆手。



「我怎么可能知道。」



「《雪割草》改收到仓库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因为有人未经上岛秋世女士许可,擅自翻阅了《雪割草》……」



「那个人是初子。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不过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才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他的书全都有一堆死人不是吗?我不是初子,也不了解想看那种书的人是什么心态。」



她不悦地抖了抖肩膀。我不解地偏着头。



「嗯?你的儿子不是横沟正史的书迷吗?」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扯了扯我的外套袖子,等在走廊尽头的小柳管家脸上也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是,没错,他是!」



上岛春子突然怒气冲冲吊起眼睛,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所以那个孩子才会这么没出息!」



看来我踩到地雷了。当着她的面提到独生子的嗜好似乎是禁忌;在她对小说有诸多意见时我就应该留心才是。



「我精挑细选参考书和百科全书送去给那个孩子,让他远离不适合孩子阅读、太刺激的读物,没想到那孩子国中时正好兴起金田一风潮,他便开始沉溺于血腥小说里……这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



我无法看文字书,所以不曾经历过这种事,不过,在其他事件时,我也听说过有父母试图掌控子女接触的读物。看来无论哪个时代,对于家长来说,书都是烦恼的根源。可是再怎么禁止,孩子总有一天都会选择自己想读的书。我不认为一切都是横沟正史的错──我还来不及提出反驳,上岛春子已经气势汹汹继续说下去。



「我们家族继承的是男爵血脉,入赘当女婿的我丈夫,也在大藏省(注:相当于财政部。)工作。我原本也打算栽培乙彦进入旧帝大(注:即现在的东京大学。),可是他重考却考上私立大学,后来进入一般民营旅行社工作……就连妻子也是职场随便找的对象,而且拒绝去相亲!」



「这样的经历已经无可挑剔了……」



栞子小姐和颜悦色地提醒,对方听了却只是冷哼一声。



「在你们看来或许是那样,不过他最后还是离婚收场,甚至辞职。那孩子没定性,现在还说要去国外从事莫名其妙的工作。都怪秋世大姊不负责任地怂恿他,才让他这样得意忘形。他与我这个母亲也鲜少讲话……假如他的父亲还活着,不晓得会怎么教训他……」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人都不会想跟贯彻菁英主义的母亲多聊上两句吧,光是听说他「年纪不小了」还住在附近,就已经够令人惊讶了。



井浦清美说他们母子不合,实际上看来跟「不合」不太一样。上岛春子与井浦初子这对双胞胎姊妹在人际关系方面都很会惹事。



「你们待会儿要去见乙彦吧。告诉那孩子,他出国做生意注定会失败。」



我们没有回应,也不打算帮忙转达这句话。上岛春子说完自己要说的,就转身准备离去。



「上岛女士。」



栞子小姐叫住她。



「听说上岛秋世女士过世的前一天,你去了美容院,是真的吗?」



上岛春子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我的确是去了。因为很久没剪头发,没办法见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背后有股凉意。这话听起来像是姊姊还没死,就先为了葬礼做头发。



「我想请教的是,井浦初子女士为什么会晓得这件事?」



和服打扮的老妇人第一次沉默。她站定不动的模样,很像古老的日本娃娃。这么说来,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她去过美容院。



「因为那天我和初子一起去过医院。秋世大姊把我们叫去,我们三人说了一会儿话。」



这件事我们第一次听说。小柳管家也瞪大双眼,大概是没料到这对感情极差的双胞胎会一起行动吧。



「你们聊了些什么呢?」



栞子小姐直接问。上岛春子没有流露出半点讶异反应。



「秋世大姊表示,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希望我们两个有血缘关系的姊妹能够好好相处。这是她最大的遗愿。」



我突然研究起未曾谋面的上岛秋世的想法。过世前一天,把自己的葬礼交待给管家,甚至尝试调解交恶的姊妹俩。



然而现在,其中一个妹妹嘲讽般地挑高一侧脸颊微笑。这种笑法与井浦初子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话从以前就一直听到,我听到都厌烦了。只因为有血缘关系,只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我们就该好好相处……不对吧,就是因为我们长相一样,才无法接受彼此。」



走出上岛家的玄关门,外头的天空与刚才一样万里无云。



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庭园里,原本想去海边约会的好心情早已不知去向。



「你认为书到底是谁拿的?」



离开大门时我问。井浦初子和上岛春子都主张对方才是犯人。因为有小柳管家这个目击者,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们两人其中一人拿走了《雪割草》。



「我觉得很久以前在庭园看书的人是犯人。」



两人都有嫌疑,不过我莫名比较倾向井浦初子是犯人。一方面上岛春子本来就会继承秋世大姊的财产,没必要偷《雪割草》,再者,若说她是蓄意要招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也的确太过大费周章。



「我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不过……我在意的是,小柳管家为什么会亲眼目睹有人携出《雪割草》呢?两姊妹对于这栋大宅的格局都很熟悉,原本就可以在不被小柳管家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出,不是吗?」



我回头看向建筑物。这么说来,井浦初子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潜入屋子偷听我们说话。这么大的房子,应该有办法掩人耳目出入,所以那个窃贼是故意让小柳管家看到的。



「那样做,不是为了诬陷另一位双胞胎姊妹犯罪吗?」



「倘若是那样,犯人犯案的动机,就不是想要《雪割草》了……毕竟偷偷潜入,罪行曝光的可能性想必更低。」



「也是。」



不管两人之中的谁是犯人,都没有必要故意安排目击者。



「假设目的是为了诬陷对方,失窃的物品不一定非要是《雪割草》。那个仓库里还有其他更昂贵的东西……」



「不对,我想犯人的动机还是想要《雪割草》喔。」



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悠哉语气而愣住。一名身穿蓝色毛衣和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正交抱双臂站在大门隔壁一户透天厝的玄关处。他的个子虽高却有点驼背,五官轮廓清浅到没有特征;黑框眼镜再往上是掺杂白发的短发。



刚才分明没人在,他是何时出现的?在我们四目交会时,男人有些慌乱地比手画脚,开口说:



「啊,抱歉吓到你们了。我没打算偷听,只是因为那个监视器拍到你们了。」



说完,他指着头上。玄关门的角落装着一个黑色半球体的监视摄影机。



「你们两位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人吧?你们好,我是上岛乙彦……上岛春子的儿子。」



他以温和的语气自我介绍,并低头鞠躬。



与相邻的本家不同,上岛乙彦的住处是很普通的半旧不新两层楼建筑。日照良好的客厅与饭厅像空屋一样看起来空荡荡,似乎已经没人居住。



「不久前刚离婚的前妻把桌椅都拿走了。已经上大学的女儿也跟着前妻离开,据说是从前妻的新家上学比较方便……抱歉,我们去二楼的书房谈吧,待在这里也没有椅子可坐。」



他语气苦涩地解释完,从客厅的楼梯往楼上走去。这栋房子以一人独居来说太大。我可以理解女儿为什么想搬出去。



「其实我原本打算在阿姨的葬礼一结束,就离开日本出国去,没想到发生偷书的骚动害我走不了,因为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跟着栞子小姐上二楼的我听到这段话,觉得怎么听怎么怪。书的持有人上岛秋世,或互指对方是犯人的双胞胎姊妹也就算了,这个人照理说与事件没有直接关系才是。



「往这边走。」



他领着我们走进一间昏暗的宽敞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电脑桌,除了向北的墙壁外,其他几面墙全都是直达天花板的订制书柜。灯一开,栞子小姐的眼睛迸射出光芒。



「哇……好惊人。」



她受到吸引走近那些书。塞满书柜的书全都是横沟正史的作品。从黑色书背的角川文库开始,包括各式各样种类的精装硬皮书、电影与电视剧的DVD、设定资料集和类似剧本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收录捕物帐的文库全集数量也很可观。



「我收集了很多战后出版的横沟正史著作和相关书籍,不过还差很远。因为也要收集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的话,数量很惊人。」



这样说明的藏书持有人,语气听起来略显自豪。这些藏书都是认真的收藏,而这个房间一看也知道是为了藏书而打造;只有向北的墙上有窗户,也是为了避免书被晒坏。



「横沟正史以外的《新青年》作家们的著作也有收。小栗虫太郎、梦野久作……啊,朝日SONORAMA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也有这么多!后半在书市很少看到呢。」



栞子小姐语带雀跃地说。



「我找得很辛苦,无论如何都想要弄到剩下的三本……」



我听着两个书迷的愉快对话,看向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萤幕上清楚显示着玄关前的小巷,似乎是稍早那台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我们刚才离开的大门也在画面中。从这里不仅可以看见靠近这栋房子的人,也可以看出有谁进出上岛春子的住处。现在没看到任何人。



「我决定搬去国外后,才装上防盗监视器。」



上岛乙彦对我说明。



「当然我也有跟保全公司签约,不过光是这样我还是感到不安。这个书房里的收藏品我几乎不会带走,而且……」



他犹豫了几秒,继续说:



「这台监视器也可以记录进出家母家的可疑人物,我在国外也能透过网路远端监看。我离开日本后,就剩下母亲一人住在隔壁了。」



「隔壁的大宅没有装设监视器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上岛乙彦皱眉摇头。



「我提议过,可是家母不愿意。她说之前也一直这样住着,没出过什么事,现在要装莫名其妙的机器,她才不要……她不知道这台监视器有拍到她家大门。如果她知道的话,恐怕会大吵大闹。」



他叹气的模样跟井浦清美很像。这个男人也是被难以沟通的母亲牵着鼻子走,却还是担心独自留下的母亲。



「我们刚才向你母亲请教了一些横沟正史《雪割草》的问题……」



「她八成又说我坏话了吧?」



上岛乙彦苦笑着问。要说对也不是,要说不对也不是,这令我很难启齿。



「你们不用回答没关系,我心里有数……我从以前就跟父母处不好。」



他让行动不便的栞子小姐坐在电脑桌前的电脑椅,自己则拿来两把当作踏脚台使用的木头圆凳,其中一把放在我旁边,他坐在另一把圆凳上。



「我从小就无法达成父母的期望,既不优秀又没有野心,工作表现普普通通,只想悠哉沉溺在个人嗜好中。父母无法理解我想做的事……哎,说起来我也无法理解他们,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不是彼此彼此。」



听到栞子小姐的态度这么不客气,不只是上岛乙彦,连我也吓了一跳。



「小孩没有回应父母期望的义务。反而是世人应该要警告父母,别成为小孩的束缚……就算无法理解孩子的想法,也应该要学会接纳……抱歉,我多事了。」



大概是想到自己对于别人家的事干涉太多,栞子小姐突然缩起身子低下头。她也是始终都在烦恼与那位无法用一般方式相处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就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拉近距离,上岛乙彦的眼神也变得比刚刚更温和。他双手交握,向前探出身子,像是准备说悄悄话。我们也跟着摆出同样姿势。



「关于《雪割草》,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他的嘴角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不过在我开口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推测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是什么样的作品?」



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大概是在测试,除了人品之外,他想知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拥有的知识是否值得信赖。我也知道同样的情报内容却无法参透,但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就回答:



「我猜测是八年抗战到太平洋战争这段期间,在新舄当地报纸连载的长篇小说……类别是侦探小说以外的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很想知道。栞子小姐毫不迟疑地继续说:



「这部作品之前没有被发现,而上岛秋世夫妻又能够看到,这么一想就很有可能是跟他们战争期间住在新舄有关。当时横沟正史失去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因此开始接受各式各样的工作,也许是接到新舄地方报纸委托他写侦探主题之外的连载小说。」



我想起横沟靠写捕物帐维生的事。只要有人委托,他就会写,这也很合理。



「秋世女士偶然读了横沟正史写的报纸连载小说,于是剪下来保存。而那些内容后来由她的丈夫黏贴在纸上制作成册……这是我的想法。」



我记得有旧书店会交易时代久远的连载小说剪报,我偶尔也会在同业市场上看到。有些持有人会把剪报贴在纸上,制作简单的封面,弄成像一本书。一方面也是因为以前的报纸连载小说不一定都会出版单行本,所以有不少读者会剪下来保存。



「你认为可能是报纸连载小说的原因是什么?」



上岛乙彦接着问。



「小柳管家说过,秋世女士平常不读小说,不过报纸连载小说是例外。报纸连载小说通常都是长篇。再来就是那本书的形式。」



「书的形式?」



「上岛家的《雪割草》是类似杂志的大尺寸书,要摆横的由下往上翻阅,形式很特殊。一般来说,报纸连载小说的剪报会是横长排版,如果想把剪报做成书,贴在一般纵长的页面上……」



「啊,我懂了。就必须把文章从中间截断。」



我忍不住插嘴。栞子小姐点头。



「报纸连载小说还有插画,因此要决定从哪里裁切很困难。横长的剪报贴在横长的纸上,一页贴两、三天的连载内容,会是最轻松的处理方式。」



我在脑海中想像上岛家的《雪割草》翻开的样子。连载日最早的剪报贴在最上面,新的剪报在最下面,由上往下依序阅读,读最下面的剪报时,就必须由下往上翻页。以新闻连载小说的剪报来讲,这的确是最方便阅读的形式。



「呃,可是报纸的宽度通常都很宽吧?必须做成很大一本书,才能容纳剪下来的剪报吧?」



「你或许不清楚,报纸连载小说的左右两侧通常会放很多广告。再加上如果只要看内文,就不需要留下每次刊登的标题和作者栏。做成一本书,只要在扉页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即可……所以如果只剪下内文和插画,杂志大的尺寸就有可能容纳所有内容。」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看向上岛乙彦。眼睛眨也不眨专心听的他,十分佩服地吐出一口气。



「了不起,远超乎我的想像,你说的跟我这一个月努力想出来的结论一样……幸好我有跟你好好聊过。」



他的目光落在交握在腿上的双手,以更低的嗓音说:



「这次的事情,我认为是家母所为。」



家母──也就是上岛春子。井浦清美也认为自己的母亲很有可能是犯人,但这个人的怀疑更有几分肯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栞子小姐问。



「秋世阿姨过世前一天,家母就有些不对劲。她把原本的长发剪得跟初子阿姨一样短也很奇怪,葬礼时也有些坐立不安……最大的关键是,家母在告别式那天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觑。这恐怕是井浦母女和小柳管家都不知道的情报。



「离开火葬场到办桌的料亭后,初子阿姨和清美表妹才一离席,家母就大呼小叫说:『我把秋世大姊的遗物佛珠忘在火葬场了。』我觉得我母亲身为丧主,离席似乎不妥,正想自告奋勇去帮她拿,她却一溜烟就搭上计程车离开。她离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吧,直到初子阿姨她们回来的前一秒才出现。」



二十分钟,时间上已经足够来回上岛家大宅。



「我想,只要事先准备好相似的灰色道行,她就能够伪装成双胞胎姊姊,从仓库铁柜偷走《雪割草》。知道数字转盘锁密码的人,只有我和家母……密码是五位数,不晓得密码的人无法打开铁柜。家母平常是不看书,但听说过那本《雪割草》的装帧很美。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才想要据为己有。」



这与井浦初子的主张类似,不过有那么刚好能够弄到类似的道行吗?而且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请问……『想要据为己有』的意思是《雪割草》并非由你的母亲继承吗?」



我还以为就算什么都不做,那本书也会是她的。听到我这么问,上岛乙彦稍微搔了搔头;不是头皮痒,他那举动令人联想到电视剧或电影里的金田一耕助。



「其实家母没有《雪割草》的继承权。家母继承了上岛秋世大多数的财产,唯独《雪割草》例外。阿姨过世之前已经办妥手续,把那本书赠与我了。」



「你母亲晓得这件事吗?」



栞子小姐问。



「我没说,不过阿姨或许提过。也有赠与文件可以证明。」



他看来不像在撒谎。也就是说,上岛春子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有动机。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除了井浦初子,上岛春子也很可疑,她们两人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窃贼。



「上岛秋世女士为什么没有把《雪割草》给春子女士,而是交给你呢?」



「我想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我是横沟的书迷吧。我听阿姨提起这件事时还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阿姨手上有横沟的《雪割草》。」



「你对于你阿姨的藏书,不太清楚吗?」



「我因缘际会听过《雪割草》这个书名,但我原本以为是阿姨认识的人自费出版的文集之类的。毕竟这个书名并不特别。」



听说上岛秋世几乎不读小说,因此阿姨手上的《雪割草》没有令他联想到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似乎也很合理。毕竟这本书也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她把那本书送给我,还有其他原因……阿姨这样说过:『这本书躲过了战火摧残,所以一定能够庇佑你展开新工作。』」



这句话充满对已逝阿姨的敬重。这么说来发现《雪割草》不见的人也是他,大概是他准备带走属于他的那本书出国,所以理所当然自称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



「她要把《雪割草》占为己有也没关系,但我想母亲大概很后悔自己的行为,烦恼着如何收场吧。发生失窃案之后,她似乎很少睡好,我有好几次从这里看到她房间的灯亮到半夜。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会出状况。」



井浦清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类似的担心。双胞胎在有压力时,也会出现相同的反应吗?



「上岛秋世女士手上的《雪割草》,您连一次都还没看过吗?」



「是的。她说要把书送给我时,也只告诉我数字转盘锁的密码。我原本打算等葬礼结束、一切回归平静后再去拿书,这样对阿姨也比较不失礼,不然说真的我想看那本书想看得不得了。阿姨还说过那本《雪割草》有一个特别附录。」



「你说附录?」



「就是……」



上岛乙彦兴冲冲准备要回答,又突然停住。



「没事,还是等书平安拿回来,我再拿给你们看吧。你们一定也会很惊讶。」



光是把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变成手工自制书就已经够惊人了,看来还有其他机关。栞子小姐对于答案似乎也没个底。



「啊,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上岛乙彦伸手操控电脑桌上的滑鼠。萤幕上清楚显示家门前的情况;一样是那台监视摄影机的画面,但左下显示的日期时间却是一个多月前。他播放的不是现在,而是旧影片。



「我直到不久之前才想起来这台监视摄影机从二月就启用了,所以我连忙在旧影片被覆写掉之前检查纪录,发现……阿姨告别式那天的录影画面还在。」



我忍不住坐正。也就是说,偷书事件发生当天,监视器拍到了进出上岛家大宅的犯人。



「啊……就是这里,来了。」



画面中出现身穿黑色和服和灰色道行的老妇人,正准备打开上岛家的大门。上岛乙彦用滑鼠按停画面。我们凑近看向那位妇人。白发一丝不苟地绑在衣襟上方的那张侧脸──看起来像上岛春子也像井浦初子,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位。



栞子小姐也只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这位是我的母亲春子。虽然差别微乎其微,但身为儿子的我还是勉强认得出来。」



上岛乙彦自信满满,但这影片似乎无法当成证据,毕竟就连儿子也只是「勉强」认得的程度。影片继续往下播放,就看到几分钟之后,同一位老妇人再度从大门走出来。正如小柳管家的证词,妇人胸前抱着一个四方形包袱,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犯人。



这时门铃响起,上岛乙彦再度暂停影片,从圆凳站起。



「清美来了。你们等我一下。」



大概是送井浦初子回去后折回来了吧。屋主赶忙跑出房门。



书房里一片安静。栞子小姐已经没在看监视器画面,她握拳抵着唇边,动也不动在思考,模样彷佛一幅画,令我挪不开眼。



「半夜、灯……」



她喃喃说着,大概是在想上岛春子晚睡的事。这点为什么引起她的注意?──我正想问,上岛乙彦就和表妹一边说话一边走回书房来。



「我正在播昨天电话里提到的监视器画面,也想让你来确认一下……外套给我吧。」



「谢谢。我要看。」



井浦清美脱下套装外的外套交给表哥,接着手支着电脑桌凝神细看正要离开大门的犯人。向来看惯那对双胞胎的这位,究竟会认为画面上的人是谁呢?等了一会儿之后,她看向我们。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咦?」



发出惊呼的只有我和上岛乙彦,栞子小姐没有讶异反应,应该说她仍然保持与刚才同样姿势沉思着。



「是吗?我还以为是我妈。」



听到表哥持相反意见,井浦清美很果断地摇头。



「她们两人确实很难区分,不过不可能是春子阿姨。你们看这件道行。」



她指着萤幕中犯人身上的灰色道行。



「这件是我妈向认识的和服店订做,用的是和服布料,外面买不到一样的,所以穿着这件道行的就是她。」



「唔……也可以准备类似的道行吧?」



「不可能。你们看这里。」



她指着道行的袖子,那里有一个黑点。



「有没有看到这里有个染到的印子?这是我妈自己没注意,在某处沾到的脏污。我急着想要去除那个污垢,所以对于这个位置印象深刻。我可以肯定这件是我妈的道行,穿着这件道行的人唯有我妈,不可能是其他人。」



「我妈难道没有可能偷偷拿走初子阿姨的道行吗?初子阿姨不是曾在料亭的空房间内休息?你不也曾经离开几分钟?」



「我妈虽然一直躺着,但没有从头睡到尾,很难有人把道行拿走。就算有人趁我妈睡着,而我又正好不在房门前的时候拿走,对方也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道行放回来。」



「若要这样说,初子阿姨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她怎么可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过来又回去。」



「话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点,只要弄懂,就会发现其实并不复杂……」



两人都强力主张自己的母亲就是犯人,这个情况看来很诡异,但他们两人的争论也让人感觉到一股不客套的亲昵。在彼此互看不顺眼的一干亲戚中,这两位是少数的例外。



「我弄懂了……」



始终在沉思的栞子小姐此时开了口。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你弄懂什么了?」



井浦清美问。



「弄懂为什么要拿走《雪割草》了。」



其他三人瞬间张口结舌,不懂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偷书的人是谁了?」



上岛乙彦一问。栞子小姐很肯定地点头。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我们走进这栋房子之前,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我好奇的是把书拿走的动机,以及采取这种方式的原因。弄懂之后,确实并不复杂。」



栞子小姐看向上岛乙彦,脸上是解开书的谜团时充满成就感的表情,也是我最爱的她。



「上岛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以麻烦你一字不漏地转达其他人吗?」



在眼镜后侧的强烈目光注视下,上岛乙彦迫不得已地点头。



「这样做,《雪割草》或许就会被送回来。」







我和栞子小姐再度造访上岛家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书店打烊后。



我们借着大宅的灯光走到玄关门。由出来接待的小柳管家领路,我们走进宽敞的饭厅。摆在饭厅中央的餐桌右边坐着上岛春子和乙彦,左边坐着井浦初子和清美。双胞胎其中一人与前几天一样穿着和服,另一位则穿着有花纹的红色毛衣,戴着太阳眼镜。双方没有交会过半次视线,或许是在我们抵达之前已经互骂过一顿了,双方孩子的脸上都带着疲惫。



案件相关人士全都集合在一个房间里,根本就像是金田一耕助作品中最戏剧化的高潮场面。小柳管家站在房间角落,栞子小姐来到餐桌前与众人问好后,率先开口的是上岛乙彦。



「所有人都到齐了,接下来就是侦探解谜时间。」



他的话语中传达出想要知道真相的迫不及待。



「我想先知道……《雪割草》回来了吗?」



栞子小姐这么问,他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把腿上的深蓝色包袱摆到餐桌上。



「我照筱川小姐的指示进行后,今天早上这个就出现在铁柜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松开包袱的结,露出大尺寸的硬皮书。跟管家的证词一样,书皮贴着紫色的布,封面上的《雪割草》金色刺绣闪闪发亮,就连书背的书沟也做得很仔细,书口和上下也都裁切得很工整,就像专业装帧师装订的一样。或许是长年一直收着,所以没有晒坏也没有损伤,的确是很美的一本书。



双胞胎老妇人只瞥了书封一眼,没有流露太大的反应。众人之中最感兴趣的人就是栞子小姐,她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扶着餐桌,以不稳的姿势向前弯腰,简直就像是贴在玩具店橱窗上的孩子。我明白她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小说,但眼前还有其他事应该先处理。听到我咳了几声提醒,她才不甘愿地直起身。



「对了,乙彦,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不是今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井浦初子以下巴指着餐桌另一侧的男人,态度还是一样瞧不起人。但对此感到不满的反而是她身旁的女儿,而不是被瞧不起的本人。



「那是骗人的。」



栞子小姐坦承。



「是我请他这样告诉大家……为了拿回《雪割草》。」



她请上岛乙彦代为转达的,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三天后我会去报警,然后离开日本」。就连清楚栞子小姐能耐的我,都对于「这样一句话真的能够改变现状吗?」感到半信半疑,但事实证明真的有用。



「既然大胆毛贼已经反省并还书,这事也就到此为止……请恕我离席。」



上岛春子语带讽刺地对自己的双胞胎姊姊说完,就无声站起。栞子小姐马上厉声说:



「上岛秋世女士告别式那天,拿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上岛春子女士。」



冷不防被指名,上岛春子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很坦荡地接受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强烈的视线。



「你凭什么这么说?」



「最初令我起疑,是你对于《雪割草》的一番话。你说:『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不会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原来你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横沟,所以才不看,是这个意思吧?」



「就算我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作者的名字看看书封也……」



上岛春子第一次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知道她很显然是说错话了,因为布面书封上只有书名「雪割草」三个字而已。



「这个书封上没有提到作者的名字。」



栞子小姐说。



「不把书翻开,就不可能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小柳管家和乙彦先生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也就是说,你在中学时期曾经翻开这本书。」



「果然没错!」



井浦初子插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猜测正确。



「跟我主张的一样不是?就是春子策划了这一切,这个黑心的人……」



「井浦初子女士。」



栞子小姐毫不客气地让双胞胎另外一人闭嘴。



「你也是犯人,这起事件是两人合力所为。」



「什么!」



事前不清楚真相的两位儿女一阵错愕,没料到多年来始终不合的双胞胎竟是共犯关系──起初听栞子小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难以置信。



「我怎么可能和那种人合作……」



双胞胎姊妹同时以相同的嗓音反驳,说到一半又缄默。栞子小姐站在餐桌主位──大概是上岛秋世以前的座位──开始解释。



「这起事件若只靠两人的其中一方,就不可能实现。初子女士不知道铁柜的数字转盘锁密码,春子女士没有灰色道行。唯有两人合作,春子女士才能够假扮成初子女士拿走《雪割草》。」



「等一下,家母怎么把道行拿给春子阿姨?如果她这样做,待在家母身边的我应该会发现才对啊!」



井浦清美提出异议。



「有办法不让清美小姐看见……流程大概是这样。」



栞子小姐加上手势,好整以暇地说明。



「先抵达料亭的初子女士中途离席,进入空房间。接着春子女士假装出发去火葬场,半途折回料亭,从窗子接过初子女士递来的道行,回来大宅偷走书之后,去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之类的地方把书藏好,再回到料亭,透过窗户把道行还给初子女士……这么一来,清美小姐就不会发现了。」



我也实际走了一趟料亭,查看过井浦初子休息的房间。房里窗户打开的缝隙无法容纳一个人通过,不过拿一件衣服倒是绰绰有余。



「想出这个诡计的,我想应该就是……喜欢侦探小说的初子女士,没错吧?」



「你的论述没有任何证据。这次的事件唯一称得上证据的,顶多只有小柳管家的证词。」



「乙彦先生装在自家门口的监视器拍下了犯人的身影。三天前说要报警虽然是假的,但我们也可以真的去报警,请警察出面搜查。比方说,调查沾在包袱布巾的衣服纤维,或是调阅料亭的监视器,一定能够找出实质的证据。」



井浦初子轻啐一声,这反应等于是认罪了。于是上岛春子缓缓开口: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布局怎么可能成功?」



「还不是春子有破绽才会遭到怀疑。露出马脚的人是你,别赖在我身上。」



她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嘟嘴表示不满。看来栞子小姐的推测没错。不过她们两姊妹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没变。



「双胞胎互相假冒当替身……简直就是横沟小说里的剧情。」



乙彦喃喃说。



「妈,还有春子阿姨,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们就那么想要那本书,不惜惹出这场骚动吗?」



听到井浦清美的提问,两姊妹只是板着脸一语不发。栞子小姐代为回答:



「不是的,她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那本书,而是有其他原因。毕竟春子女士如果有心,也有办法掩人耳目偷走那本书。她反而故意伪装成初子女士,让小柳管家目击到,闹出初子女士偷书的闹剧……这一切都是为了打造姊妹俩十分不合的假象。」



「她们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栞子小姐把视线停在不解的上岛乙彦身上。



「为了控制你,上岛乙彦先生。」



「什么?我?」



栞子小姐点头。



「假如《雪割草》只是单纯从铁柜里不见,乙彦先生就会当成是有外来人士入侵,考虑去报警。警方当然会正视这件事并开始搜查,也能够成功找回《雪割草》。但如果小偷不是外来人士,情况就会陷入胶着,她们也因此能够争取到时间……这就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



在这栋代代相传的老宅使用双胞胎诡计,我猜也是为了吸引上岛乙彦。横沟正史迷遇到这种事件,一定会像金田一耕助一样动脑破解。之前他谈论事件谜团时,看起来就充满活力。



「如果没有发生这起事件,乙彦先生就会在阿姨的葬礼结束后移居国外,当然也会带走那本阿姨当成护身符送你的《雪割草》……这么一来,那两位或许再也没机会看到《雪割草》。」



栞子小姐没有清楚点明,不过她们两人的年纪在策划这起犯罪上,也有推波助澜的效果──大姊秋世如今已过世,自己的时间也所剩无几──这对双胞胎心中或许有这种想法吧。



「她们两位要的不是《雪割草》这本书,而是想要有足够的时间轮流把书看完……如果我说错了,你们尽管开口纠正。」



姊妹两人都没有回答,那就是说对了。井浦清美和上岛乙彦都说过自己的母亲熬夜的时间变多了,原来不是因为压力大睡不着,而是瞒着家人和管家在看《雪割草》。



「十几岁的时候,把上岛秋世女士的《雪割草》偷带到庭园被发现的人,是两位之中的哪一位呢?」



「是我……」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上岛春子放弃挣扎回答。



「我没想到小孩子做的行为会惹来那么大的怒火……初子明明也不时就会偷拿那本书去看。」



「哎,我偷看可是偷得很有技巧。哪像春子,偷看也看得太光明正大了,谁叫你笨。」



「两位果然都有擅自把大姊最重要的藏书拿出去看。」



栞子小姐的语气很严厉。这表示她们偷拿出去的次数不只一次,上岛秋世一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终于受不了才发难吧。



「你们两人为了那本没看完的小说,求了秋世女士几十年吧。」



「还不至于夸张到用『求』的。」



上岛春子立刻反驳。



「小说这种东西,年轻时看看就好。只是……没看到结局很好奇罢了。这六十年来,秋世大姊始终把书藏着,绝不拿出来……大概是存心让我们不愉快,最后还特地把我们叫去,告诉我们她把书送给乙彦了。做出这种举动,还说我们俩有血缘关系,应该好好相处,这不是在耍我们吗?」



说到最后她语带颤抖。这个人大概一直期待着从大姊那里继承《雪割草》,准备之后好好读完结局,所以这场骚动的起因是感觉遭到背叛。



「我也想要知道结局,才会答应帮这个忙,而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毕竟春子没那个脑袋策划复杂的计画。」



井浦初子很自豪地哼了哼。两人最后一次探望生病的大姊后,马上拟定计画动手偷书。上岛春子去美容院剪头发就是计画的第一步。



「你不是说日本侦探作家都只会模仿、水准很低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挖苦,她也不尴尬。



「《雪割草》又不是侦探小说。尽管内容还是一样不值得一提,不过还没读完的小说就是会让人想要知道后续发展,不是吗?而且那又是平常没机会看到的作品。」



没读完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让她们甚至不惜使出这种技俩也要看的书,应该不是不值得一提的内容吧。为什么就不能老实承认那是一本好看的小说呢?不过她们如果会老实承认,也就不会搞出这场骚动了。



「所以,妈和阿姨已经看完横沟正史的梦幻长篇小说《雪割草》了吗?」



上岛乙彦说。



「应该是吧,真叫人羡慕。」



栞子小姐一脸认真地回应。身为横沟正史的书迷,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除了双胞胎姊妹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清楚《雪割草》究竟是怎样的小说。



「妈、阿姨,既然你们无心偷书,那么你们原本打算看完之后要怎么做?」



身为母亲和阿姨的两人没有回答,显然是刻意忽略儿子的提问。反而是我这个旁观者感到很生气;明明上岛乙彦才是《雪割草》的正牌书主,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



栞子小姐只好出面说明。



「两位恐怕是打算打模糊战,不让人知道究竟是谁偷了书,等读完再放回铁柜里。她们就是算准了只要书平安无事回来,乙彦先生一定也不会跟自家人计较……没想到他说三天后要报警,只好赶紧把书提前看完。」



「换句话说是筱川小姐的行动改变的情况。我这一个月来做不到的事情,你都替我做了,就像金田一耕助一样。」



听到对方以大名鼎鼎的名侦探称赞自己,栞子小姐羞红了脸。



「不,这件事就算没人出面处理,也会自动解决,我只是迫使原本的计画提早发生而已。再说,我能够推导出结论,也要多亏乙彦先生装在家门外的监视器。」



的确,双胞胎姊妹没料到井浦清美会找来栞子小姐,也没料到上岛乙彦装的监视器会拍到画面。装监视器的人也对于解谜贡献了一份力量,可是他却笑得很落寞。



「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才干,我懂,可是没有才干的人也有他能做的事。妈……」



他对身旁的母亲开口。对方这才与儿子对上视线。



「我出国后,《雪割草》仍然会放在这栋大宅,交给你保管。当然我会先看过一遍。」



说着,他慢条斯理翻开书页。一如栞子小姐所推测的,翻开封面后出现的是写着书名和作者名字的扉页,再来是两篇褪色的剪报,贴在横向的纸页上,几乎要碰到边缘了。印在正中央的插画也一应俱全。栞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本书。



「如果愿意的话,妈和初子阿姨都可以再多看几遍。当然清美也可以看。小柳管家有意愿的话也别客气。」



翻着书页的手说到这里停下。我看到章节名写着「重生」。



「秋世阿姨把这本书送给我,不是为了要惹恼妈跟阿姨。她一定是希望借由这本书让大家和解,毕竟我们大家有血缘关系。说起来,如果妈愿意低头说想看,秋世阿姨或许也会答应,但你始终没有对未经许可把书拿出来一事道歉不是?」



上岛春子的嘴唇微张。看来是说中了。我对上岛乙彦的宽容感到讶异;家人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却主动提和解。上岛秋世把书送给他,一定也是相信他的人品。



「你们两位只要把前因后果告诉我,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打一开始我们就……」



上岛乙彦说到这里突然停住,连忙翻到最后一页。原本温馨的气氛登时消失,瞬间充满不安。



「乙彦,怎么回事?」



井浦清美惶惶不安地开口问。只见她的表哥以认真的手势检查封底前一页的蝴蝶页。书口那一侧有个没裁开的袋状构造。



「夹在这里的东西,你们拿去哪儿了?」



他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尖锐的嗓音大声问。



「你在说什么东西?」



上岛春子冷冰冰地反问。她的态度似乎惹恼了儿子。



「这本书原本夹着《雪割草》的手稿,是真正的真迹。」



「什么!」



饭厅里发出惊呼的人是栞子小姐。



「什、什么意思?」



我没听说这件事,其他人似乎也一脸不解。上岛乙彦往前倾身,语速很快地开始说明。



「阿姨送我的这本书,她请旧书业者鉴定过。当时在业者推销下,她买下一张《雪割草》的真迹手稿,并且把那张手稿也一并送给我了。不可能不在书里,妈,你们拿去哪里了?」



我想起三天前在那间陈列横沟著作的书房里听到的事情。



(那本《雪割草》还有一个特别附录。)



那个「附录」就是横沟的真迹手稿。与这本书同样珍贵,也许更超越这本书。



「我没看到有那种东西。」



他母亲的眉头连皱一下都没有。



「我也不知情。不过我记得书里没夹东西。」



井浦初子也夸张地耸耸肩。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该不会,我们全都上了秋世大姊的当,她就是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我们闹翻……」



「你是在侮辱秋世阿姨吗?她绝不是会撒这种谎的人!」



上岛乙彦一拳打在餐桌上,《雪割草》的美丽封面彷佛吓到般抖了抖。他的母亲则是瞪向自己的双胞胎姊姊。



「初子,也有可能是你心生歹念偷走了,毕竟就算是模仿国外作家,你仍旧对侦探小说作家很感兴趣不是?」



「我不是说过好几遍我不喜欢横沟正史吗?真要这样讲的话,春子,你才是嫌疑重大吧,事到如今还想要陷害我……」



我们只能错愕看着双胞胎姊妹互骂。栞子小姐一脸惨白地咬着唇。那张真迹手稿真的存在过吗?如果是,那么现在又去哪儿了?我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如今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栞子小姐按照委托找回了《雪割草》,却没能够解开所有谜团。







我听见北镰仓站电车发车的声音。大概是最后一班上行列车。



我独自一人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前,写着《雪割草》事件的纪录。



距离上岛家那场骚动已经过了四天。听说上岛家今天举行做七法会,上岛乙彦在法会一结束就飞往印尼,当然也带走了《雪割草》。据井浦清美表示,他与自己的母亲、阿姨等人几乎断绝往来,从那天之后就不再跟她们说半句话。



《雪割草》真迹手稿的谜团没能够解开。上岛乙彦没有报警,也没有委托我们深入调查下去;比起继续揭露亲人的罪行,他似乎宁可把这一切全都忘记。



尽管如此,他还是主动表示,愿意把找回来的《雪割草》借给栞子小姐一晚。但栞子小姐郑重谢绝了;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完成委托,没能够「平安无事」找回《雪割草》。



这次的事件纪录就到此为止。我阖上厚厚的文库本。新潮文库的《MyBook:2012年的纪录》。这个日记本外型做得像书,内容却是白纸。开始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以来,每次发生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我就会尽可能把记得的来龙去脉写在《MyBook》里。



这就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事件手帖」。



从那晚之后,栞子小姐一直很无精打采。无法解开所有谜团,她很自责。没能够找出真迹手稿的去向是因为上岛乙彦瞒着没提手稿的存在,栞子小姐当然也无计可施──我这样安慰,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我也跟着埋怨起自己的没用。从头到尾都待在她身边,所见所闻皆与她相同,我却无法成为她的助力。栞子小姐甚至还出面帮腔,告诉井浦清美说:「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而我提出自己的发现,也顶多是一些与事件完全无关、连边都没沾上的小事。



「大辅?」



突然有人出声,我回头看去,看到栞子小姐站在通往主屋的门前。她身上的蓝色睡衣外面套着开襟羊毛针织衫;手上只有拐杖,没拿书。



「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吗?」



她纳闷地偏着头凑近看向柜台,一头黑长发笔直朝地面垂下。



「不,我……已经做完了。」



我站起来。她眼镜后的目光已经看到《MyBook》。她应该早就发现我在写事件的纪录,之前却也不曾提过这件事。她或许是认为夫妻也应该保有隐私吧。



话虽如此,有疑问的时候,最好还是彼此谈谈。



「你有事瞒着我吧。」



栞子小姐最近的态度很奇怪。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她瞒着井浦清美的委托没说,可是在我写下这次的事件纪录时,我却注意到一件事──委托电话是在井浦清美来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前一天打的,但栞子小姐在此之前就已经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是有其他无法对我说的烦心事。



「我只是猜测,你该不会是……怀孕了?」



她瞠目结舌。我果然没猜错。我对于自己的话能够吓到这位聪明女孩有那么一点得意洋洋。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还没去妇产科检查……」



看来只是验孕棒验出了阳性反应而已,我也料想过差不多是这样。



「你从哪里得到的线索?」



「哪有那种东西。」



我笑着摇头。对,这不是推理。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怀孕了该有多好而已。」



栞子小姐放松力量靠在门上。



「大辅,我以为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们才刚新婚,也没有计画要有孩子不是?而且你还年轻……我也对于、那个、要增加家庭成员,感觉心情复杂。」



筱川家从以前就存在家庭问题。栞子小姐和亲生母亲处得不好,双方好不容易达成和解也才不过半年。大概是亲眼目睹上岛家的争端,让她想起这件事吧。



我没说话,伸出双手牢牢抱紧栞子小姐纤细的身子。或许是我的举动太过突然,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眼镜稍微滑落鼻梁。



「大辅,怎么了?」



「嗯……」



我难为情地回答:



「就是想要紧紧抱住你。」



接受委托那天,栞子小姐也讲过一样的话。她突然抛开拐杖紧搂着我的身体。两人的体温彷佛要融为一体。



有了新家人,大概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我也不清楚我们在五年后、十年后会变得如何。



不过,我希望永远记住此刻这瞬间彼此的体温与心满意足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至少,我是这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