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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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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一位身材圆润的女性喘着气,比约定时间晚了七分钟现身。两人所在的场所是家宽敞明亮的咖啡店,座位在店内深处。咖啡店外头可以看到JR中央线中野车站前的圆环道路。



“我是花村真澄。真对不住,明明麻烦你到附近来一趟,结果我还迟到。”



“不会——”



花村挥挥手,制止准备起身低头致意的悠纪。



“我在找笔记本。在小暮先生家工作的时候,我会记下今天买了什么食材,还有晚餐的菜单,或是工作备忘录。有时也会写下一些琐碎小事,我想搞不好会有什么用处。”



她脱下毛绒绒的外套,一边喝下服务生送来的水,喝的时候还顺便点了去冰的柳橙汁。点单时,她伸手探进布制的托特包,拿出绛紫色的笔记本。她接着在悠纪对面坐下,并递出笔记本。



“请看,你可以随意翻,想要的话也能借你。”



“——我是若林悠纪,今天多谢你——”



“好啦不用客气啦,听说你是作家吗?”



“不,我是自由撰——”



“看起来真年轻,还像个学生似的。”



花村转动圆圆的大眼睛。悠纪照惯例递出巧克力蛋糕和包着谢礼的信封。



“哎呀,真是谢谢!”



“你是从什么时候在小暮家工作,又工作了多久呢?”



“算算可能也有二十年了吧。那是我三十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年前——哎呀,这样年龄都曝光了。静人先生的母亲因为肝脏恶化,必须在家静养,所以人力仲介就来问我。你知道,因为我有护士资格。于是我就作为静人先生母亲的护士,踏进小暮家。不过专门做家务的人,也说因为年纪大了,差不多想退休了。所以静人先生的母亲去世后,我就开始做帮佣了,每周去小暮家五天。”



“静人先生的工作——”



“他在艺术杂志上写评论。虽然可能是没办法拿来当饭吃的程度,不过他从美术大学毕业后,去过巴黎还是佛罗伦斯,有过留学经历——哦,这边这边,谢谢。”



花村迫不及待地把嘴贴在吸管上,将照指示去冰的柳橙汁一口气喝掉一半。



“静人先生结婚的时候——”



“那是他母亲去世的隔年,静人三十六岁,万里子二十九岁,理都五岁……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万里子曾经自豪说,他父亲是个啥国家的王族,所以这孩子就是王子。我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假的,不过小理都真的像是从一千零一夜的绘本里跑出来的。”



“万里子女士是——”



“她是真的漂亮,左边的脸很漂亮,不过右边的脸就……嗯,真是遗憾。”



花村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只有刚开始的时候而已。



“我只在这边说喔,我认为静人先生和万里子结婚,是为了小理都才结婚的。万里子已经不能继续原先的工作了,对吧?——她原本可是银座高档俱乐部的女公关喔——这么一来,小理都要怎么办?我认为静人先生,而不是万里子,应该就是带着这样的考量才结婚的。他从结婚前就很喜欢小理都,在万里子发生那种事情之前,好像还曾经带他去迪士尼乐园。静人先生很善良,只是有点软弱,大概是父亲那边的遗传吧。他母亲是小暮家的千金,父亲是上门女婿,所以抬不起头来。万里子则相反,个性很强。与其说个性,不如说自我很强的人。虽然说,静人先生就算说客套话,也算不上美男子。他又矮又胖——说是胖也差不多像我这样而已,不算什么——头发有点薄的地方,本人有点在意,不过外表难道不是最不相关的事情吗?首先,要说这点的话,万里子的伤……哎呀,真是的。”



花村终于自制地截断话语,含起吸管。



“我不认为静人先生的婚姻不幸福,因为他有小理都。即使没有血缘关系,静人真的很爱小理都,小理都也会黏着他喊『叔叔』。去参加学校活动的也是静人先生喔。发表评论的杂志停刊后——这点也完全不用愁就是了——他有更多的时间在画室画画,这种时候,他也一定会找小理都。小理都喜欢书,就会抱着书跟在静人先生后面。他总是会回头看向万里子,就像在问『妈妈不来吗?』似的,那副模样可真是惹人怜爱。”



“万里子她——”



“她会用手嘘声赶人,还故意用右脸示人。这种时候,静人先生就会默默握住小理都的手。但他终究不是亲生爸爸,所以小理都可能也无法完全放任自己撒娇吧。小理都假日的时候,应该也很想去哪里玩,但是静人先生很少出门……他是会上银座,但是那又不太一样。静人先生有时一整天都不会踏出画室。毕竟画室有床,有厕所,也有淋浴间。”



“理都据说后来好像变了——”



“是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开始老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不过静人先生还是经常叫他去画室当模特儿,大概是小理都让他想动笔画画吧。要是我会画画,我也想画小理都——不过我画的话,就会像古代的壁画,所以我不会动手。对了,说到变了,还有小理都对万里子的态度。万里子还是老样子,所以小理都大概也是死心,不再会一脸悲伤地看着万里子了。不过就算这么说,他也从来不曾口出暴言,或是摆出叛逆的态度。”



“国中的时候——”



“他国中的时候,有会一起回家的朋友,我常常看到他们一起放学。对方是个气质很成熟,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孩子。小理都从来没带他回家作客,大概是顾虑静人先生和万里子吧。”



花村发出一阵浊音,吸干了柳橙汁。



“我想问一下画室的火灾。”



悠纪乘隙终于说出完整的问句。



“哦,那场火灾呀。你看看那本笔记本就会知道,刚好是四年前的这个时候——”



悠纪翻开又小又厚的笔记本。



“二月十四日,早上六点半静人来电……?”



“是啊,我还在被窝里要醒没醒,就接到了电话。还想说一大早的发生什么事,没想到是小理都因为火灾受重伤。我吓了一大跳,飞奔到医院。新宿的干综合医院距离这里还算近,实在是万幸。静人先生整个冷静不下来,应该说,他抓狂了,我没看到万里子,还想说当母亲的,这种时候在做什么。我完全没想到她正在生死之间徘徊。她被烧到掉下来的天花板打到脑袋,然后全身烧伤……去年静人先生去世的时候,我问过小理都,他说万里子从那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没听说她过世,所以现在应该还是那副模样。虽然这么说很那个,不过她没恢复意识,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最难受的应该是小理都,他为了救万里子,还变成那样……”



“理都似乎也住院了三周。”



“没错,我只在这里说:小理都左边的脸,从眼睛以下到脸颊、下巴、锁骨,都留下了疤痕。静人先生为此悲痛无比,结果反过来是小理都安慰静人先生。我每天在医院和宅邸之间来回,拿走脏衣服洗干净,给宅邸通风打扫,做便当给静人先生。因为静人先生片刻也不愿离开小理都。”



“那场火是万里——”



“我只在这里说:那是万里子自杀未遂。”



不知道第几次的“只在这里说”,花村又装出压低声音的样子。



“静人的外——”



“他才没有外遇。他几乎没什么出门,到底要怎么外遇?”



“确实如——”



“我不能大声说出来,但这是静人先生拜托我,要我配合他的说法,让静人先生当坏人,让大家多同情万里子。这么做不是为了万里子,是为了小理都。比起亲生母亲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如让没血缘的父亲受大众诟病比较好。你看,他真是个善良的人。”



“那么,画是……”



“都是小理都的画,毕竟静人先生都在画他。我是没看过就是了。静人先生不喜欢别人进他画室,就连打扫也是自己来。我原本想说辞职的时候,也许能要一幅画当纪念,不过全都烧掉了……哦?不对,我记得有一幅……对了,有一位画商曾经来画室看过。静人先生画画不怎样,但在评论方面蛮有名的,对方才会因为这层关系来拜访——哦,我想起来了。那位画商一口京都腔。静人先生好像让他看了好几幅画,不过对方只买了一幅。明明卖掉了,静人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说舍不得放手。”



“有人看到万里子点火吗?只有理都吗?”



“毕竟是半夜三点喔?小理都待在自己房间,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感觉,看向窗帘时,发现窗帘透出异常明亮的红光。当他拉开窗帘,只见画室着火了,画室的窗户还看得到人影,从剪影辨认得出是万里子——”



理都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朝向庭院。察觉到画室异常的理都,马上打开房门大喊。



“爸爸!失火了!快叫消防车!”



他判断走楼梯来不及,于是直接从房间窗户离开,沿着树枝降到庭院。据说理都被树皮弄伤的手上全是血。



画室的窗户是内嵌式,门也锁着。理都用身体多次撞门,才把门撞开,身上留下严重瘀伤。



根据消防单位和警方调查,大火毫无疑问从画室内部点燃。特别是画布都被堆放在同一处,燃烧程度很严重,推测应该是起火点。



画室里除了万里子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画室的门能从内外上锁,不过外侧的锁已经坏了一阵子。尽管静人说“得找时间修”,但因为没遇到什么特别的问题,静人也不急着修理。



也就是说,只有画室内的万里子能够锁上门。如果纵火犯在画室里,对方不可能在不被理都目击的情况下逃离现场。



“画布上似乎洒了一种叫做生命之水的酒。”



“没错,我只在这里说:那些酒是万里子跟百货公司的外贸商买的,说是庭院里有柚子,想酿柚子酒,所以买了一打。那个叫生什么的酒,听说好像十分易燃?据说几乎等于酒精?”



“我只是举个假设:有没有可能是静人自己纵火?”



“静人先生有什么理由烧掉自己重要的画吗?”



花村意外冷静地反问。



“就没有他反过来利用自己不会烧掉重要的画这点,试图杀害万里子的可能吗?”



“我很了解静人先生,所以清楚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当时警方也问了我相同的事情,让我再回答一遍:当然,如果对方是静人先生,小理都确实可能会为了保护他而说谎,但我不认为静人先生能够在满是酒精的地方放火,再身手敏捷地逃出来,而且还毫发无伤。”



“他毫发无伤吗?”



“大概是小理都或是静人先生尽力做到的,当消防员赶到的时候,花园里的洒水器正在洒水。浑身湿透,失去意识的小理都和濒死的万里子躺在一边,旁边则是穿着睡衣,全身脱力的静人先生。他因为在寒冷天气中全身湿透,猛流鼻水,但就仅此而已。”



语声铿锵地说完,花村接着叹了口气。



“只是啊,我只在这里说:我无法说小暮先生没有动机。万里子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这件事我连警方都没说——她和公公勾搭上了。”



“公公——”



“公公当然就是静人先生的父亲了,就是那位上门女婿呀。”



“他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啰。我说静人先生的母亲过世了,但我可没说过父亲过世了,对吧?”



确实如此,悠纪回想。



“他的名字是洋一。太平洋的洋,数字的一。”



“他们住在一起吗?”



“那么大的一间宅邸,也没必要分开住吧。洋一先生还很有精神喔。他和静人先生的母亲是大学同学,两人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结婚了——原因据说也是因为静人先生的母亲,她父亲得了癌症,所以想在临死前看看她穿婚纱的模样。洋一先生是个踏实的人,虽然成为有钱人的上门女婿,但一直在当高中的音乐老师。即使退休后,也还在当约聘老师。对,直到那场火灾为止。这一点和一出生就当少爷的静人先生不同。大概是因为这一点,他和没有安稳工作的静人先生相处得不太好。他们长得也不像,洋一先生是位有点西洋面孔的帅哥。”



“为什么他会和万里子——”



“对对对,就是这一点。就算这房子再大,好歹也是儿子的老婆、自己的媳妇吧?真是要不得。他们当然会隐瞒这件事,洋一先生不用说,就连万里子态度上也不敢太明显。不过大家就是知道,这种事情就是瞒不住。不论是静人先生,或是小理都都知道。”



“火灾发生时,洋一在做什么?”



“洋一先生容易失眠,那天晚上睡前吃了不少安眠药。他半梦半醒间似乎有听到骚动,但爬不起来,直到中午才起床。毕竟他的房间也离庭院比较远。 ”



“我以防万一问一下,洋一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比如说,他对万里子的爱情冷却了——”



“即便如此又怎样,他谎称幽会,把万里子叫到画室吗?”



“提议殉情,结果只有自己逃离之类的。”



“就算这样,他逃的时候也会被小理都看到,小理都会不会保护洋一先生就很说不定了。洋一先生虽然也疼爱小理都,却是和万里子外遇,让静人先生痛苦的人。”



“洋一现在怎么了?”



“火灾发生后,他住进了养老院。他大概受到惊吓,一下子就痴呆了。”



“万里子纵火动机是什么?”



“我想自从硫酸事件之后,她内心就一直有想死的念头。你看,她还为了生活,嫁给一个连爱都不爱的对象。她和洋一先生的外遇,不过是点发泄,并不是为了爱情。所以她才在小理都高中三年级,只剩一个月就毕业的时候,突然理智断线——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烧理都的画呢?”



“那就代表她有多恨静人先生。”



“这不是有点没道理……”



“毕竟静人先生没能让她幸福,不是吗?女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别看我这样,我也还是个女的,我也不是说我完全不了解万里子的感受。”



花村莫名感慨地点点头。



“在小理都出院之前,静人先生就请我回去。静人先生想来是想和小理都两人,不受任何人打扰地安静过活吧。我虽然很担心,不过小理都的状况也稳定下来了,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的房子。我一从新闻听说静人先生的消息,吃惊地打电话给小理都时,他说他严正谢绝奠仪和吊唁,而且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我只在这边说喔,静人先生没办葬礼,就在只有小理都一人在场的情况下,悄悄送去火葬了。骨灰葬在小暮家的祖坟。毕竟是那么大的豪宅,遗产继承那些想来也很辛苦。相对于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的静人先生,小理都从高中的时候就一直在努力学习,资产管理和税收的事情都一手包办。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