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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界A地下室(2 / 2)




“到底在哪里?”



“熊本。”



“为什么要来北陆?”



“我是个流浪的人,就像街边的乞讨者一样。”



“你一个人住吗?”



“如你所见。”



“没有丈夫吗?”



“有过,孩子也有过。”



“都有孩子吗?”



“你看不出来而已,我很年轻,又长得漂亮。”



“太自恋了。”



“我的孩子名叫真利子,真实的真,利益的利,然后是子。已经死了,被杀了。”



“真利子?被杀了?”



“吓你一跳吧,可这是事实。凶手是我丈夫。我当时还年轻,不成熟,比现在更幼稚,狂妄自大,自甘堕落,但对艺术却很认真。现在觉得很可笑。我不觉得生活有多重要。艺术大学毕业后,我在东京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遇到了一个把废铁称为艺术的男人。呵呵,我也年轻,废铁看起来都像钻石,可废铁就是废铁,他所说着老套的谎话,也让人觉得是高尚的思想。



男人的容貌虽然一般,但没有关系。虽然他没有什么钱,但这样挺好。虽然他很粗暴,但我很幸福。直到孩子出生。”



“你不会想说,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就和我一样年龄吧?”



“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她还活着,确实已经有你这么大了。我们不该要孩子,我们也不可能把孩子抚养长大。有次我一个人去国外旅行,让丈夫留下来照看孩子。这实在是一个愚蠢的选择。不过比起家庭,我更看重当时的创作瓶颈。那时我来到瓶颈期,每当我拿起笔就会感到头晕目眩,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我以为去了国外就总会熬过去的。当时的我真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回国时,那孩子已经死了。”



“你不是说被杀了吗?”



“我丈夫把孩子一个人留在车里,自己则去玩起了弹子机3。你知道在烈日下车里会变成什么样吧?那天气温有三十八度,已经超过了体温,车内温度也达到了七十度以±0因为中暑而亡。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全身已经开始僵硬,死亡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互相推卸责任。男人把自己的孩子丢在车里,女人则把自己的孩子丢在日本。结果如何是显而易见,离婚己是必然。”



“真的吗?”



“骗你的。”



“是真的吧?”



“都是我瞎编的。和丈夫分手后,我在很多城市生活过,现在数也数不清了。各个城市的面貌和回忆一起融化,丈夫和孩子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淡去,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消失,我才一直在四处奔波。而现在,我就流落到了这偏僻的北陆乡下。”



“这就是旅人吧?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不可能,你和我的丈夫一样,我们不是一类人,所以才会在这里相遇,明白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可能会卖掉这个脏乱的家,重新开始流浪。然后总有一天,这个城市也会在我的记忆里融化,像影子一样消失。包括和你的回忆,美奈。”



“不要轻言放弃,我们才刚见面。”



“我觉得已经结束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明石阿姨这么消极。你刚才的这番话,肯定很想对别人说出来吧,让自己轻松一些。”



“是啊,不过都是编的。”



“我相信了。”



“随你吧,反正都是骗人的。”



“你既然在很多地方住过,也就有很多有趣的经历吧。”



“所谓有趣,与其说是做了什么,不如说是感觉到了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趣,那才是无趣。即使是很无聊的事情,也会有觉得非常有趣的时候。这可能是我们感受性的问题。比如,你觉得逆向有趣吗?”



“逆向?”



“曾有一段时间,大概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觉得逆向很有趣。”



“美容体操?还是什么健身运动?”



“如果是逆向思维呢?”



“原来是这个意思,就是颠覆固有观念。比如哥白尼的地动说,就是历史上最大的逆向思维。因为他打破了天会动的臆想,得出了地动结论。”



“比如烤鱼时候用的烘烤器。它不是将鱼置于火上,而是置于火下。这样油就不会滴落到火上,也就不会产生油烟。这是比哥白尼还要伟大的发明。”.



“我不烤鱼。”



“我曾试着逆向思考了很多东西。比如我们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站在空间、天空、宇宙上。”



“听起来像哲学,你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比如能不能倒立着用吸管喝杯子里的水?”



“什么?”



“能喝到哟,我用能弯曲的吸管试过了。”



“明石阿姨——”



“食道是由肌肉和粘膜组成的,不停地向消化器官的方向蠕动。食道的环形肌肉和纵向肌肉交替收缩,防止吸进的水倒流。一旦进入到胃里,就会关闭入口的贲门。人的身体是很奇妙的哟。”



“你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打个比方,即使做这样的事情也会觉得很有趣。我只是告诉了你我的亲身体验。美奈小姐,如果我说我想出了‘万能的烦恼消除系统’,不管什么烦恼都能解决,你会怎么看?”



“不可能。”



“你这是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它只会让生活变得更加无趣。如果是外国人,他们会问我‘怎么实现’。因为他们知道怎么享受生活。”



“我不太擅长开些无厘头的玩笑。”



“就算你什么都不懂,现在能做我的模特我也很满足。这次我会让你摆好几种姿势,从中选出一个好的,画成油画。”



“怎么又突然说到画了?”



“行动派。”



“明石阿姨可不是一般人,居然能一下子进入状态。”



“时间不等人。”



“请等一下。”



“不等了哦。”



“不是的,你看看窗外,有个男人在院子里。那里亮着一个红色的火星,肯定是在抽烟。刚才一直有狗在叫,我循着声音发现的。”



“海德先生登场了,看不清他的脸呢。别在意,继续工作吧。来吧,我要画了。”



“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因为从对面可以看到这边。”



“这点确实很讨厌。不仅是住在那里的人,就连那栋房子本身都很恶心。要不把窗帘拉上吧。”



“那栋房子是鬼屋吗?”



“不光是你所看到的外表,就连里面的东西也是。那栋房子空着的时候,里面曾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



“说谎,明明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还登上了电视和报纸。那是今年夏天发生的事,而且被害者是和你同校的女生,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看新闻。”



“你为什么要装傻呢?今年夏天很热吧,我家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我作画时汗流浃背,画累了就躺一下。因为实在是太热了,每当躺下就感觉像昏厥了一样。事件就发生在八月十一日傍晚。那天也很热,我几乎是光着身子作画。窗户一直开着,稍微一探头就可以看到阿姨娇艳的身姿,虽然并没有人。”



“海德先生当时也还没搬过来。”



“偶尔有凉风吹进来,很舒服。我画的是苹果,塞尚4风格的。以几个苹果为中心,周围配上壶、瓶和小刀。在涂红色颜料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异臭,是一股油臭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苹果腐烂了。据说即使苹果腐烂、塞尚也会为它作画。”



“为什么要画烂苹果?”



“可能是为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吧。不过,我的苹果并没有腐烂,而且是刚买回来的。那么刚才闻到的那股臭味是从哪来的呢?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或许是从窗户飘进来的。随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的。是从隔壁空房子那边吹进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也总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从窗户飘进来。”



“不是错觉。邻居搬来后我也时常闻到难闻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不过,那时候的恶臭与现在有些不同。我想前去确认一下臭味的来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天已经黑了,又怕麻烦。炎热的夜晩,我难以入睡。早上起来的时候,臭味越来越浓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忍到了中午。虽然有点夸张,但我甚至觉得全城都弥漫着恶臭,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你进去了吗?”



“是啊,迈进了荒废的院子里。当我越靠近房子时,臭味就越重。推开破烂的木门,屋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除了发霉和朽木的气味,周围还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生物腐烂气息,我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恶臭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是地下室吗?”



“我来到地下室,周围又暗又潮湿,还有腐臭味,让人作呕。我好几次想要打道回府,逃出后马上联系警察。我坚持着下完楼梯,那是一个像监狱一样的房间,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我本来也以为什么都没有,但事实并非如此。房间中央有张椅子,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女被麻绳捆在椅子上。后来警察告诉我她穿的其实是白衬衫,衣服被鲜血染红,时间久了自然发黑,附近地板上也有许多黑色的污渍。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个洋娃娃,因为当时地下室里很暗而且,那个女孩的头不见了。”



注释:



[1]出自英国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名作《化身博士》。



[2]一种特殊性癖,将粪便涂抹于阴部。



[3]一种赌博游戏。



[4]画家,1839-1906。



5.断首展览会



美奈在展览会场的人群中注意到了一个男人,他全身散发着野兽般暴戾的气息,可外表看起来却像是普通的上班族。



长相一般吧,但眼神与常人有所不同。他那如鹰目般锐利的眼神,露出看破万物的光芒。



男人的视线不时看向这边。



目标是美奈或明石。



他穿着灰色西装,坐在展览会场正中央的黑色沙发上。双腿交叉,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小麦色的皮肤,五官深邃。年龄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吧,中等身材。身处展览会现场,注意力却从没放在画作上。



看向美奈她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厌恶。目光冰冷,就仿佛在看一件物体。美奈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为什么要监视自己呢?是侦探还是刑警?那个眼神可能是刑警。



明石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存在。



美奈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男人的视线里或许并没有什么其他含义。但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美奈的心头挥之不去,觉得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对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他那张脸。属于北方人的棱角分明。到底在哪里看到的呢?



“美奈小姐在找些有趣的事吗,哪一幅画让你如此上心?”



明石问道,视线并没有离开眼前的画作。



美奈抬头看了看明石。她今天也好像没有化妆,可能是化了看不出来吧。



美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画上。



“我讨厌美术,画来画去有什么好玩的?学校的课也很无聊,看到画提不起半点兴趣。名画也欣赏不来。当画家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我很不理解,所以即使在美术馆的咖啡厅兼职,也没参观过什么展览会,但今天这个展览会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人头。”



“这个观察点还真是像你。”



美术馆举办了名为《世纪末的象征》展览会。美奈在明石的邀请下,难得地参观了一次。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没有其他安排。



对美奈来说,世纪末就是千禧年的世纪末。来到会场之后才知道,展会的世纪末指的是十九世纪末。



两人先快步绕会场逛了一圈。明石说:“进入展览会之后,首先要把所有人的画大致看一遍。特别是人多的时候,不要一开始就一幅一幅地看,然后在喜欢的画前多待几分钟。不要看解说面板,因为上面不会写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画作本身。”



看着这些一幅幅的画,美奈觉得它们像是一张张插图。技法上有写实派的,但总觉得偏向文学派。就好像文学全集里生硬的插图一样,充斥着整个会场。所有的画皆是如此。标题卡上写着居斯塔夫・莫罗1的《出现》。美奈指着画中男子的头。



“这里也有人头呢。”



“你这么一指,就像画中的莎乐美2。对了,我明白了,你果然就是莎乐美。你指的是圣约翰的头。在大希律王的宴会上,继女莎乐美翩翩起舞。国王说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莎乐美在母亲希罗底的唆使下,想要先知洗约翰的首级,结果洗约翰被斩首。”



“唆使?她母亲想杀洗约翰吗?”



“《圣经》上是这样写的。”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希律王抛弃了正妻,迎娶了自己兄弟的妹妹希罗底,洗约翰便借此机会诋毁希罗底乱伦。”



“我以为是莎乐美自己想杀的。”



“洗礼者约翰啊,我吻过你的嘴唇,那是苦涩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是恋爱的味道,人们都说恋爱是苦涩的这就



是王尔德3的《莎乐美》。王尔德对现代的孩子们也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世纪末作家笔下的少女莎.乐美想要自己的首级,与《圣经》中的莎乐美不同,她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命令。为了自己的欲望不得不毁灭所爱的东西,就像你一样。世纪末赋予了莎乐美这样的性格,可她在《圣经》中只不过是一个配角。”



“画中的洗约翰被砍头后,头飞上半空,用凶狠的眼神瞪着莎乐美,恐怖吗?”



“我想说,这幅画表达的是超越死亡的生命,乃至死亡与复活的真理。”



“但人头飞在半空中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叫‘局部美学’。在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中,被切断的人体部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也逐渐受到推崇。也就是维克多・雨果先生所说的‘新的战栗‘。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在《阿比多斯的新娘》结尾处写到,塞利姆的手臂在海浪中漂浮,那是崇高的,只属于拜伦。”



“别说些我听不懂的,不过你居然能这么流利地说出外国人的名字。”



“这只是普通基础教育,你多学习一下吧。”



“这是专业知识,学了一点用都没有。而且,你也推崇分尸吗?这种思想太怪异了,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人不应该总是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一般来说,人头只是让人觉得不自在。在现代,人们不再避讳死亡,任由它展现其本来面目。就连电视里也出现了分尸场面,恐怖被无止境地传播着。上世纪末也是如此,其影响最主要的源头就是十八世纪末出现的断头台。”



“断头台是在十八世纪末出现的吗?我以为中世纪就有了。”



“类似的东西应该有不少吧。不过断头台是革命风暴肆虐时吉约坦发明的斩首装置,吉约坦是巴黎大学的解剖学教授。”



“断头台是法国革命的产物呢。”



“直到法国在十九世纪末废除死刑为止,断头台在这百年间一直被列为正式刑具。你想想看,人头就在你眼前咕噜噜地掉下来,恐怖得吓人。”



“好恐怖啊。”



“人无法战胜恐怖,所以人们会给‘死亡’披上新的外衣,哪怕只是在观念上。”



“这就是所谓的崇高?你是说,上个世纪的艺术家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试图将其视为崇高?”



“苦药只有装进胶囊里才能下咽,人是软弱而苟且的生物。面对死亡,如果不用新的礼仪和美学为其包装,人们是无法直视它的。这就是上世纪末,以及现在。”



“那么,少年罪犯被砍头也是吗?”



“虽然和上个世纪的艺术家们感受到的,或者想要感受到的‘崇高‘不一样,但确实是死亡的新外衣。”



“这不是偷换观念的骗术吗?”



“至少对上个世纪的画家们来说,这不是骗术,请看。”



明石指过会场内的每一幅画作。



“雷东画的俄耳甫斯、莫罗画的俄耳甫斯、德尔维乐画的俄耳甫斯、莫罗画的莎乐美、修特奥克画的莎乐美、比亚兹莱画的莎乐美、克林姆画的朱迪斯、亨特画的伊莎贝拉、亚历山大画的伊莎贝拉这些全部是描绘砍头的画作。”



美奈心存疑虑。确实,在以俄耳甫斯、莎乐美、朱迪斯为主题的画中,被砍下的头颅十分露骨,而且全都是男人的头。但是伊莎贝拉的画里好像没有出现人头。



“伊莎贝拉?那幅画的主题也是砍头吗?”



两人来到那幅画前。



这时,美奈朝房间正中央的沙发瞥了一眼,穿着华丽的大婶们正在闲聊,灰色西装的男人不见了。果然是错觉吗?那个男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吧。



然后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心头猛地一颤。



男人就在她们的正后方。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莫罗的画,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心不在焉地瞪着,显然不是欣赏时的眼神,就像听了美奈她们的对话后生气了一样。



是说悄悄话将他惹恼了吗?并非如此。因为他似乎对画本身并不感兴趣。但是,他确实偷听了两人的谈话。



美奈突然意识到,男人的眼神,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灵光一闪。



听了美奈她们的对话,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告诉美奈。究竟想到了什么呢?



她们不就是在讨论画作吗?



美奈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男人却突然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明石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画。



美奈决定重新把精力集中在画作上。



那是一幅普通的人物画,在纵向平铺的画纸上,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倚靠在种有罗勒4的罐子旁,罐子放在豪华祭坛的祈祷台上。这幅威廉·霍尔曼·亨特的《伊莎贝拉与罗勒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美奈小姐,仔细看看女人倚靠着的罐子,上面雕刻有骷髅的图案。”



“真的唉,我没注意到。”



“画作的有趣之处,始于你所注意到的一切。你如果注意到了这个头盖骨,就会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罐子。”



“是吗?那罐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罐子里装的是她心爱的男人的头颅。”



“头颅装在罐子里?这也是《圣经》中的故事吗?”



“是英国诗人济慈写的故事。伊莎贝拉爱上了洛伦佐,但是她的兄长们为了家族的繁荣,杀死了洛伦佐并把他埋在了森林里。伊莎贝拉在深夜和奶妈一起来到森林里将尸体挖出,并把头颅带回来藏在罗勒罐子里。”



“然后她抱着罐子日夜哭泣是这样吗?真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再浪漫一点的话,就是一个描写爱与死的故事。”



“那是疯子的世界。”



“我能理解这种心理,不过,世纪末的想象力确实有些疯狂,比如马里奥·普拉茨所说的黑色浪漫主义。当时的艺术家们,自十八世纪末哥德式浪漫以来,对死亡世界的关注几乎成了一种爱好。墓地、骷髅、亡灵,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尸体,这种爱好甚至延伸到了现实。柏辽兹在佛罗伦萨参加了一个少女的葬礼,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拥抱少女的遗体。”



“柏辽兹是《幻想交响曲》的作者吗?简直就是个变态。”



“也可以这么说。此外,还发生过很多类似的事件,比如某个女思想家在情人的尸体上涂满香料,然后保存在家里。”



“你说得很起劲呢,明石阿姨应该是有恋尸癖吧?”



“我承认了也无妨。在这个会场里,所有的画作中都充满了浓厚的恋尸风格,亨特的画作也不例外。单用‘崇高‘无法解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世界和鲜明的爱情交织在一起。”



“果然非同寻常,恋尸癖可真是心理变态。”



“你知道司汤达在《红与黑》的最后写了什么吗?”



“我没有读过。”



“孩子的话是不着边际的。你想心中所想,言心中所愿,这便足矣。《红与黑》中有这样一个片段,主人公于连被送往断头台,一个男人在其遗体前守夜,这时侯爵女儿马蒂尔德走了过来。她缓缓靠近遗体,用颤抖的手把遗体上披着的斗篷取下。男人转过脸去,玛蒂尔德似乎在房间里慌慌张张地来回踱步,还点燃了好几支蜡烛。她在干什么呢……男人心想。只见玛蒂尔德把于连的头颅安放在大理石桌台上,亲吻着他的额头。”



“这说的不是莎乐美吗?”



“司汤达就是这副样子,他也是斩首的推崇者。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恋尸的嗜好绝对是一种常态。而更可怕的是,现代也一样。”



两人正要来到下一幅画前,突然有人拍了拍美奈的肩膀。



美奈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橙色衣服的短发少女。她看起来好像是在笑。



是冈辰子。仔细一看,她涂着白色眼影,粉色口红。美奈回想起学生会副会长的身影,这家伙笑着把女孩的头掘进了马桶。



辰子在美奈面前摆摆手。



“美奈,你的表情还是这么呆滞。”然后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明石。



“这是你妈?”没礼貌地大声问道。



明石讽刺地说:“‘这’不是她妈。”



“那是她姐?”



“恋人。”



“你真有趣,怪阿姨。”



明石看了看美奈,故意指着辰子说。



“这是谁?”



“冈辰子小姐。”



辰子做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美奈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少女真的是辰子吗?这张脸确实是她本人没错。眼睛黑黑的、圆圆的,鼻子又小又矮,嘴巴有点大,脸型像棒球,确实是冈辰子没错。



但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不是美奈认识的辰子。应该不是化了妆的缘故吧。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恐怕是整张脸的结构都被打乱了。她的脸部十分扭曲,而这并不是长相的问题,完全出自感觉。



“美奈你不能和女人约会,去找男人玩啊。”



辰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口无遮拦的呢?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措辞甚至有些拘谨。



“我不喜欢同龄的男孩子。”



美奈迅速回答道,不想在辰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那就和同龄的女孩一起玩吧。”



“我也讨厌女孩子。”



“那真利子和麻代呢?”



“她们还算不上我的好朋友。”



“不过,就算想和那些家伙玩也玩不成了。”



辰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现在已经见不到她们了。真利子死了,麻代下落不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你也是。”



“美奈,你可要小心啊。”



辰子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眼中逐渐浮现出阵阵阴影,令人毛骨悚然。辰子抬眼看向美奈。



“这次该轮到你了。”



她喃喃地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美奈装傻回应道。



随即辰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就像变脸一样,诡异、反常。



“你也可以找个保镖,就像我一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秀。”



辰子指了指身后被称为秀的男人。他一头金发,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花哨的衣服。有些驼背,但身高应该有一米九以上。鹰钩鼻下方的嘴唇薄如刀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印象。下垂的眼睑布满血丝,眼神浑浊。



秀不安地说。



“不好意思,辰子,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种地方吧。”



这个男人似乎没有掌握日语的语调。



辰子回答说:“那就依你吧",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两人一边大声喧哗一边走出会场。



明石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美奈的朋友都是这种人吗?”



“我们不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



“他们是普通的高中学生吗?”



“他们不是正常人,当然我也不正常。”



“我感觉他们和你好像不在同一次元,或许比你低一个等级吧。不过话说回来,美奈小姐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喂,要不要喝杯茶?阿姨累了。被一对年轻的情侣喂了一把狗粮,没心思欣赏美术了呢。果然,美术在粗鄙的现实面前是脆弱的。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画作就变成了物体,真是脆弱。我们去你经常兼职的咖啡店吧。”



“好吧,不过,明石阿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我是你的恋人吗?”



明石爽朗地笑着说。



“当然啦,我早就想对你做点羞羞的事了,行吧?”



“我不要。”



在咖啡店里,美奈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店里几乎没有别的客人,美奈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两人在窗边坐下,点了意式浓咖啡。



美奈注意到一个男人,他正坐在那盆观叶植物旁喝着冰美式。



他穿着灰色的西装。



美奈对那套西装有印象。男人锐利的目光不时向这边投来。明石背对着他,什么也没注意到。



没错,就是那个男人。



就是那个坐在会场沙发上,用鹰眼般锐利的眼神观察美奈的男人。



注释:



[1]Gustave Moreau,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



[2]出自《圣经》。



[3]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



[4]一种香草。



6.怪物一样的脸



镜中映照着少女的裸体。



这是少女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



她发现自己的右肩稍微有些上翘,胸部较小,大小和形状左右略有不同。从腰部到大腿,身体的曲线开始变得平滑。四肢纤细,几乎没有多余的赘肉。同学中有很多人已经发育成熟了,但自己的身体却并不丰盈。少女没有感到自卑,对美奈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天然茶色的头发自然地向两侧分开,下颌很窄,少女觉得自己的牙齿不整齐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位于薄唇之上的鼻子过于高耸了,就像人工隆起的一样。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瞳孔的颜色很淡,睫毛很长。少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迷人。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女人比少女高出一头,静静地站在美奈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没想到你居然脱得这么利落,不愧是我的恋人。”



离开展览会场后,两女一起去餐厅共进了晚餐。美奈暗自留意身后,但灰色西装男子似乎并没有尾随上来。不过在咖啡店的时候,她确实时常能感觉到男人锐利的目光。



两女一到画室,明石突然提出想画裸体。



美奈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虽然有些羞耻,但这一面不能让明石看到。



美奈注意到了明石的手,“请不要碰我。”



她提醒道。



明石将手迅速缩回。



“对不起,我没注意。”



“再摸我就穿上衣服。”



“我们可是恋人呢,别这么在意。”



“我们不是恋人,所以我才能脱光站在你面前。如果恋人用那种冷漠的视线盯着我看,我会受不了的,肯定分手。”



“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不过,我的眼神有那么冷漠吗?”



“冷漠得过头了。”



“一个画家要画好裸体,首先就要将其当做一个物体来看,看清轮廓,捕捉到量感、质感和动态。如果这个过程中做不到心无旁鹫,那一切都将白费。”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不过,今天的展会中也有裸体画作,但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相反,好像看的过于投入了。”



“世纪末的画家们都喜欢女色,动不动就说什么女人才是永恒,把对女人的恐惧和憧憬混在一起带入到画中。这既是魅力,也是弱点。好了,差不多了,换下一个姿势吧。”



一边看着模特一边作画俗称写生。在这次的写生中,一个姿势要维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摆二十分钟姿势,体息十分钟。将此作为一个环节持续下去。美奈一直以为是摆出一个姿势不动,其实不是。如果是专业模特,一个姿势收费多少都是有规定的。美奈的话一天四个姿势,一周总共二十八个姿势,价格未定。



美奈躺在红色的沙发上。



“睡姿是最舒服的,你得感谢我。”



明石把二十号画布固定在小型画架上,边画边说。



“模特也有职业病,比如长时间摆出回头的姿势,就会得颈椎病。有的画家也会让模特摆出很有难度的姿势,甚至还有男画家对女模特进行性骚扰。



美奈望着天花板说。



“明石,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必要时我会把你叫醒,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在你睡觉时对你做些恶作剧。”



“性骚扰吗?”



“给你画个大花脸。”



窗外渐渐传来雨声,明明傍晚时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美奈一直睁着眼睛,直到两个小时的写生结束。并不是害怕被画个花脸,只是没有睡意而已。



雨声越来越大,好像也开始刮风了,窗玻璃在震动。



“讨厌的晚上。”



明石喃喃道。



写生结束后,美奈迅速穿好衣服。



明石一直看着窗外。



“你过来一下。”



她向美奈唤道。



美奈来到明石身旁,顺着画家的手指看向窗外。



“海德先生出门了,在这暴风雨的夜晩。”



室外大雨倾盆,老洋房就像一个被雨淋湿的怪物。男人拿着铁锹从玄关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连帽雨衣,就像西方的恶魔崇拜者。



黑衣男子弓着背,慢慢地在院子里走着。



“明石,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



“再看看。”



男人把铁锹插在地上,动作十分凶悍。然后像发疯似的不停挥舞双臂,在院子里挖土,宛如一头不知疲倦的怪物。



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男人身上。



不久后,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洞,大小足以将男人埋进去。他把铁锹扔在原地,慢慢地返回家中。



过了几分钟,男人再次出现在两女的视野中。



他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



明石凝视着黑暗,喃喃道。



“好大的麻袋啊,应该能将装美奈小姐装进去。”



“也许是我的错觉,袋子下面好像有其他颜色的液体滴落,不是雨吧?”



“在这倾盆大雨中,谁也说不好,而且离得太远了。”



男子将麻袋扔进挖好的坑里,然后拔出插在地上的铁锹,开始往坑里填土。他不停地回填,直到将洞填平为止。



美奈想,那个男人现在是什么表情呢?他的脸被帽子遮住,无法看清,是一张怪物的脸吗?看不见也许是件好事。



“明石阿姨,我们可能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明石没有回答。



男人结束了这番诡异的体力活儿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向老洋房走去,消失在玄关处。



明石愣了一会儿。



“美奈小姐,喝杯咖啡吧。”



她长舒一口气。



“好啊。”



两人面对面坐在玻璃桌前喝着咖啡,美奈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但还是按奈不住沉默,开口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



“听说在恋人的家里,对方一旦为你冲咖啡,就意味着你该离开了。”



“等你喝完再走就行了,不过没关系的,在我这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咖啡很好喝。”



“骗人,这味儿太淡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店里的意式浓咖啡不苦吗?”



“意式浓咖啡本身是苦的。”



两女之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听得见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



等咖啡凉下来的时候,美奈开口了。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喝咖啡呢?”



“喝咖啡怎么了嘛。”



“现在是喝咖啡的时候吗?”



“你是想逃吧,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开始。”



“刚才的哪一幕?”



“只要不是目睹了埋尸过程就好。”



“那个麻袋,能装下一个小孩吧?”



“大人也能装得下。”



“还滴落着诡异的液体。”



“可能是雨吧。”



“要不要报警?”



“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只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一个大麻袋,就这样还叫警察?”



“可是,如果是埋尸的话——”



“你要去确认一下吗?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挖坑吗?我可不愿意,我怕被那个男人发现,你要挖你就挖去吧。”



“那算了。”



“若是像今年夏天一样发臭的话,我就去一探究竟,然后叫警察来。再来一杯咖啡怎么样?”



“不用了。”



正如明石所说。



一个暴风雨之夜,在院子里埋一个大麻袋,虽然不是正常人干的事,但也不构成犯罪。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话说回来,美奈也不想偷偷溜进别人的院子挖坑。



“可以看看你刚才画的画吗?”



“只画了一层底稿。”



美奈走到画前。



画中的美奈躺在沙发上,被明石用铅笔仔细地将身体轮廓勾勒在白色画布上。



“这是我吗?”



“那还用说吗?”



“仅仅用轮廓线就能画得很逼真,真是不可思议。脸和我一模一样,虽然没有阴影,但线条表现得非常细腻。”



“你的赞美我就收下了。素描就是由线条构成的,如果不抓住这些线条,一切都无从谈起。我也能将这些线条画得更加有力,但这次还是算了,因为我想把你好好地保存在画中。”



“保存?”



“因为我想把对你的回忆,以及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封存起来。”



“说得好像一切都要结束了一样。”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要结束了。一位著名的美术巨匠曾说过,画家通常喜欢说他热爱自己的模特,但这个说法是错误的,画家应该说模特就像物体一样摆在我眼前,然后再悄悄加上一句,我爱上了”



“这莫不是爱的告白?”



“你说是就是。”



“明石阿姨喜欢的画家都有谁?”



“西班牙画家戈雅、委拉斯开兹,但我最喜欢的是瓦尔德斯。”



“他创作了哪些作品?”



明石从书架上拿出画集,递给美奈。



“这是瓦尔德斯的画。”



美奈看了一会儿,对明石喊道。



“明石阿姨,你果然有恋尸癖!”



“我想说这是巴洛克绘画特有的丑陋美学。”



“你不用瞒着我,你不是喜欢尸体吗?就是那种很诡异的东西。”



在翻开的画册上,左边是《世界光荣的末日》,右边是《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生命》中,画着一具抱着棺材、手持大镰刀的骸骨,可能这就是死神吧。这幅画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更吸引美奈的是《世界荣光的末日》,画中生动地描绘了尸体腐烂的样子,美奈看着画说。



“这是在墓地里吧。死后不久的骑士、腐烂生虫的大主教、堆积如山的头盖骨死亡被阶段性描绘出来,而且很逼真。明石阿姨居然很喜欢这幅画,果然有恋尸癖。”



“这幅画蕴含着很深奥的宗教意义。在画的上方,耶稣的手正托着着一盏天平,左边的托盘上写着‘此间最恶’,画着代表基督教七宗罪的动物。右边的托盘上写着‘此间最善’,画着耶稣的心脏和《圣经》。也就是说,坠入地狱需要此间最恶,而赎罪则需要信仰。”



“这种事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宗教什么的只是个借口而已。画家想画腐烂的尸体、蛆虫、骷髅之类的东西,是因为他有恋尸癖,这其中也许掺杂着那么一丁点宗教信仰。如果不用信仰作掩护,画腐烂的身体难道不是个变态吗?”



明石想了想,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了瓦尔德斯风格的画,那我就是变态了吧?因为我没有信仰。”



“你果然想画。”



“怎么说呢,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画给你。”



“我拒绝。”



美奈胡乱翻了一会儿画册,合起来后还给明石。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已经很晚了。”



“我借你把伞吧,确定不用我送你吗?”



“不用了,这里离公交车站很近,应该不会被海德先生袭击。”



“真的没事吗?胆子挺大,尤其是看了那一幕之后。”



“遇袭就遇袭吧。”



“别逞强。”



最后,美奈孤身离开了明石家。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距离公交车站还不到两百米,等车时间大概也不过五分钟。



经过教堂前的时候,感觉有人跟在后面,身后传来脚踩在水坑里的声音。美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雨衣的身影。来者不会是海德先生吧。但万一是呢?美奈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跟上来了吗?大概是错觉吧,自己听错了,其实没有什么脚步声。即使有,也会被雨声淹没。但是,身后又传来了水花溅起的声音。必须回头确认一下。



可是美奈没有胆量回头,要是不说“遇袭就遇袭吧”就好了,钥匙让明石送自己就好了。总不能袭击两个人吧。啊,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要死了吗,是被刀捅死吗?还是被勒死?脑袋会被砍下来吗?又或者是迷晕后带进鬼屋,在脏兮兮的地下室里砍下头顿?但是,为什么要砍头呢?是为了“崇拜”?会抚摸着我的头颅亲吻吗?绝对不行,我不想被变态崇拜,而且是在被杀之后。然后身体被埋进院子里,在那个荒芜、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被装在肮脏的麻袋里。



脚步声停下了。



就当美奈正要拔腿就跑的时候。



“对不起,打扰一下。”



身后传来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有些扫兴,白激动一场。



美奈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撑着透明塑料伞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手册,快速地在美奈眼前晃了一下。



“我是刑警,名叫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您谈谈。”



他低声说道。



与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截然相反,他说话的语气格外郑重,是在美术馆见过的那个男人。早就觉得他有问题,原来是个刑警。美奈顿时觉得全身一阵放松。



“是刑警吗?枪先生?”



“枪和盾的枪,人们常说我的姓很奇怪。很久以前,我家祖上可能练枪。”



“你从美术馆就一直跟着我对吧。”



枪没有回答。



“附近有家咖啡店,我们去那里坐坐好吗?”



美奈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怀疑。



为什么刑警会监视自己呢



一路沉默,两人来到一家叫“dou”的咖啡店。



店内播放着古典音乐,美奈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喝了口热乎乎的红茶,此时美奈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个男人了。男人看起来像是某个小企业的上班族,中等身材,好像并没有发福。要说有什么特征,那就是眼神。锐利的双眸不时发出狰狞的光芒,但措辞始终很客气,这种反差倒让人十分不适应。



“这么晚了,实在不好意思,是奥本美奈对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



“谢谢。不过我要坐公交车回去,距离末班车还有一个小时。”



枪喝了口红茶,切入正题。



“奥本小姐最近好像一直有去明石尚子的家,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给她当模特,之前在美术馆的咖啡厅兼职时,她软磨硬泡来求我的。”



“软磨硬泡?”



枪露出疑惑的神情,可能是个脑筋不会转的男人。美奈立刻端正了态度,认为不应该对刑警开玩笑。



“她委托我做模特。”



“你说她是在咖啡店里委托你的吧,你们之前没见过面?”



“她是我店里的常客,之前也有些印象,不过那时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



枪点了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明石家旁边有一栋老洋房,那栋房子里曾发生过杀人事件吧。”



“是的。”



明石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但这明显是刻意隐瞒。枪像是在记忆中探索着什么,目光飘忽不定。



“那是今年夏天的事了,尸体是在八月十二日被发现的,发现者正是明石尚子女士,她说她闻到了臭味。”



“我也听她本人提起过。”



“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她穿着白色衬衫和淡黄色裙子,全身被血染红。地下室十分昏暗,地板上也到处都是血迹,但最可疑的是尸体没有头部。”



“已经查明死者身份了吧?”



“她随身带着学生手册,上面有照片,姓名那一栏里写着竹中真利子。我们马上找到了她的父母前来辨认,由身上的衣服推断,尸体应该就是真利子。”



“应该就是?”



“没有其他明显的特征。”



“她父母也辨认不出来吗?”



“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会让父母看到自己的裸体吗?不过身材倒是非常接近,虽然不能断定,但大概率就是竹中本人的尸体。”



“指纹呢?”



“无法采集。”



“手指被砍了?”



“是的,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没有对外公开,尸体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地砍掉了。”



“真可怕,不会是活着的时候砍的吧?”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尸体腐烂得很厉害,所以不太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而且尸体还有被施暴的痕迹。”



“强奸?”



“并不是,只是身上有淤青,很残忍,好像是遭受过殴打。”



“死因呢?”



“死因并不是殴打致死,身上也没有留下锐器之类的伤痕,所以头部被砍断应该是直接死因。”



“用什么砍的?”



“地下室里的锯子。”



枪的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起来。



“地上还有一把很大的屠宰刀,脖子断口处也有些奇怪。”



“断口处?”



“断口很工整,这点很奇怪,凶手好像在追求完美。”



又不是剁鱼,真能给人头处理得如此工整吗?美奈听了男人的话,一脸疑惑地道。



“真利子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死亡时间无法精确,判断大约是在死者被发现的八到十天前,也就是在八月二日到四日这期间遇害。”



“对了,以前刑警来过,问我那天都做了什么。”



“你是如何回答的?”



“当时是暑假,我回答说在外面闲逛,他要我再说详细点。反正我走到哪都是一个人,说了和没说一样。”



“也就是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是的,我成嫌疑人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你和竹中走得很近。”



“那是以前。”



“你对竹中的印象如何?”



这时,明石曾经说过的话在美奈脑海中闪过。美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是玫瑰,沙漠中的玫瑰。”



美奈说完就后悔了。枪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云,就连美奈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太文学了,我听不懂。请说得更具体一些。”



枪始终保持着绅士举止。



美奈想了想,说道。



“真利子是一个非常优雅、温柔、漂亮的女孩,是一个习惯叫别人名字时加上‘先生’的女孩,成绩除了体育以外都非常出众,也有很多朋友。她的父亲在银行工作,家庭比较富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位完美的深闺千金。”



美奈没有说谎,至少真利子表面上是这样的。



“她没有恋人吗?”



“没有,她讨厌男人。”



“是吗?”



这个男人虽然嘴里附和着,但美奈觉得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可是一一自己真的了解竹中真利子吗?又了解多少?



“你知道竹中和谁有过冲突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对真利子恨之入骨。”



事实真的如此吗?



只知道真利子表象的人自不必说,但在知其另一副面孔的人中,应该有很多人具备杀人动机。光美奈知道的,真利子欺负过的少女就有十人之多。



枪停顿了一下。



“竹中当天的行踪也未能完全掌握,据她母亲说,八月二日傍晚她被人打电话叫了出去。从通话时的样子来看,对方应该是个熟人。”



美奈想起了真利子的手机,银色的机身上用彩色笔写着姓名缩写字母M-T。



“真利子是何时接到电话的?”



“大概是晚上七点左右,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不是你打电话的吗?”



“不是。”



打电话的不是美奈,其实美奈也知道是谁打的电话,但没必要告诉警察。



枪并没有察觉她的内心所想。



“竹中小姐晚上七点半左右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警察什么线索都没掌握,自然抓不到犯人。”



美奈不知不觉露出嘲讽的表情。



他诚惶诚恐地说。



“除了你之外,竹中还和谁关系较近?”



“好像还有很多人。不过据我所知,她和麻代关系最为亲密,同年级的小野麻代。”



“你和小野麻代之间很熟吗?”



“不,我只是看真利子和她走得很近。我和麻代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只是麻代偶尔会主动到我家来。”



“她主动?”



“那孩子十分我行我素,从来不提前打招呼。”



“你知道小野失踪的事吧?”



“我听说她离家出走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仍然下落不明。”



小野麻代是个烟鬼,剪着波波头、面容清秀,但心眼很坏。美奈在脑海中想象麻代的样子,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捕捉到了什么重要信息。美奈抬头重新审视枪的脸,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枪将凉掉的红茶一饮而尽。



“小野和竹中都是明敬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一个惨遭杀害,一个下落不明,这件事在学校里是不是闹得沸沸扬扬?”



“砍头事件早就传开了,倒是失踪事件没引起什么骚动,毕竟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



“八月二日,小野去了学校,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吗?”



“前一天,她和她父亲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原因是小野经常在外过夜,看来她的生活很不检点。”



“那孩子就是这样。”



“车站里停着一辆自行车,应该是她的。但是没有站务员见过她,之后的消息也就无从得知了。”



“会不会是跑到男朋友家里去了?”



“我们走访了三四个人,都说没见过她。”



“那她应该是在东京附近的酒吧陪酒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贬低她。”



“我只是将可能性说了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竹中的事件和小野的失踪有关?”



“从来没有。”



“小野是在八月二日失踪的,而竹中也在同一天接到了电话,两人同时下落不明。之后,竹中的尸体被发现,而小野至今仍没有半点消息。”



“这两起案件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正在向奥本小姐征求意见。”



“或许是小野麻代杀死竹中真利子后逃走了?”



“有这种可能吗?”



“应该没有,因为那两个人关系很好。”



美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麻代的时候,她和真利子两人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不仅是身材上,气质上也有些共同之处。



“奥本小姐的意思是,这两个人的案子之间没有关联吧?”



枪又确认了一遍,然后换了个话题。



“你见过户垣干男和美津子夫妇吗?”



“我见过那个男的,没见过女的,我现在才知道那个叫美津子的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户垣干男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是假的。”



这时,美奈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丝怀疑。以警方绵密细致的组织调查能力,不可能会不知道。枪是出于某种理由,故意隐瞒户垣夫妇的身份吗?还是说……



这个男人真的是刑警吗?会不会是假冒的呢?枪始终用郑重的语气说。



“户垣他们是十月十五日搬来的。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见过他们搬家时的样子。”



“会不会是使用了魔法,凭空出现的?”



“应该是在晚上搬来的。”



“户垣先生喜欢在半夜里活动,这么说来今晚也是……



美奈把从窗户看到的告诉了枪,详细地讲述了挖坑、埋土等事情经过。枪静静地听着。美奈突然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可能也看到了同样的场面。



美奈讲完后,枪面无表情地说。



“这有必要调查一下。”



“不过,奥本小姐,你觉得他埋了什么?”



“但愿不是尸体。”



说到这里,美奈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小野麻代的面孔,投映在内心的银幕上,又转瞬即逝。



男人披着黑色雨衣,把少女的人头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麻代生前漂亮的脸蛋如今却异常扭曲。周围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晃动。男人摸了摸少女的脸,随后脱下雨衣,对准额头轻轻地吻了上去,就好像是《红与黑》中描绘的场面。然后男人把不必要的身体部位装进麻袋,扔到院子里去。



枪在说着什么。



“现在至少可以断定的是,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且白天从不出门。”



美奈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随口附和道。



“都是些怪异的人吧?竟然搬到凶宅里面去住。”



“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凶杀案,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



“或者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



“不过话说回来,那栋老洋房空着的时候,有被人非法入侵过的痕迹,窗户玻璃打碎一地。”



“会不会是凶手打碎的?”



“在凶杀案发生之前好像就有很多人闯进去过,整栋房子里面被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空啤酒罐、烟头、小零食的包装袋和注射器,可能是附近不良团体们的根据地。”



“不良团体……”



美奈想起了一件事,但并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和奥本小姐无缘的世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这个疑问,一半是韬晦,一半是本心。



这到底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客观上来说,或许美奈也是不良团体中的一员。但是,这和真利子与麻代所展现的世界,也就是和所谓的不良世界多少有些不同,更令人心痛、更真实、更怪异、更暴力。而且她们大部分在社会和学校中都是“好孩子”,成绩也十分优异。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海德先生的世界,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另一个自己。



枪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但美奈都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末班车一到,枪就把美奈送到公交车站。



公交车上只有一名乘客。



一个中年男子疲惫地聋拉着头。



美奈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脸,心里思考着。



那个男人真的是刑警吗?



警察手册也只是给我瞟了一眼,就算拿个普通的黑色手册我也看不出来。而且据说刑警是两个人结伴行动的,他却孤身一人。是人手不够吗?这时,美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心中的所有疑问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一边和枪说着话,一边在脑海中描绘麻代的样子,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呢,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为什么在展览会场见到枪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麻代和枪一一两人长得很像。



脸部的细节有些不同,再加上事发突然,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但枪和小野麻代长得确实很像。虽然姓不同,也未必是兄妹,但若是堂亲表亲之类的也说得过去。



枪果然不是刑警。倒不如说,他是个上班族,以个人名义在追查自家亲戚的下落。不知道上班族哪来的这么多时间,也可能是自由职业者。



真是个怪人。



枪这个名字会不会也是假的?



但他的行为举止确实很绅士,谈吐也很有礼貌,还送我到公交车站。



即便如止——



美奈很在意他临走时留下的话。



美奈正要上车,枪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请务必要多加小心,这次砍头事件的凶手恐怕是个变态,而且这个变态还顶着一张普通人的脸。我觉得他的目标就是像你这样的少女。不,我直说了。我觉得,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