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章 少年检阅官,上场(1 / 2)



天亮之后,再次降下大雨。



我从旅店的食堂,眺望窗外落在阳台上的大雨。天空阴沉,下方的森林更是幽暗。没有风,雨珠剧烈地垂直坠下。流淌在落地窗的水滴,似要打乱我的心情般,画着歪斜的线。



聚在食堂里的人,各朝不同方向坐着。自警队队员神目、旅店老板朝木、他的儿子悠里,还有我和桐井老师。尤其是在森林湖边目击残酷杀人景象的神目和朝木老板,每个动作都如铅般重,连话也懒得说。他们都累了。想必从别人的眼中看来,我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凶手在湖上的小船杀害黑江队长,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是吗?」



桐井老师没有对象地问着。神目把脸转向他,瞪着眼点点头。



「我看得很清楚。那家伙拿着斧头朝着船底直砍。」



「灯光灭了。」神目不管说话脉络,接着补充道,「然后我们去追船。船在我们面前出现时,『侦探』已经消失了。」



「真的是『侦探』吗?」



「不是他还有谁!」



神目激动地咆哮。



「镇定点!」桐井老师举起单手安抚神目。「在船上进行杀人的『侦探』——暂时先把凶手叫作『侦探』——发现你们来了,所以把灯灭了。然后,他留下凶器和尸体……不知何故只带走头部消失在某处。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只陈述事实的话,就是如此。」



「那么,『侦探』消失到何处去呢?」桐井老师咳了几次。「按一般的想法,他应该是游泳上岸了……」



「当然,我们确认过了。我们在湖畔巡了一周,调查是否有从湖里上岸的痕迹。」



「结果呢?」



「到处都没有这类的痕迹。」



「湖的周围都可以调查得到吗?」



「湖是新月形的。」这次是我来补充,「往内凹入的一侧岸边,几乎就是拔地而起的山崖,别说是人想从那里上岸,就算想站在崖上都有困难。向外凸出那侧的岸边,是一片碎石和沙的湖岸。也就是说,人可以上岸的地方,只有整个湖周围的一半。」



「原来如此,所以,痕迹的搜查并不是那么费事。」



「是的,我们刚好在湖岸中央附近,目击到船和『侦探』的犯行。载着尸体的船,缓缓地流向新月上端的岸边。从最初目击到船的时候,到发现尸体之间,自警队所有人已把湖团团围住。因此,湖可以说处在『众人环视』的巨型『密室』中。」



「那是什么?『众人环视』?『密室』?」



神目一脸疑惑地问。



「啊,没事……」



太粗心了,我不应该随便使用「推理」中的用语。



「总之,你们的意思是说『侦探』应该无路可逃才对。」



「是的,就是如此,我们直到刚才还在湖的周边调查、监视。但都没有发现『侦探』的踪影。」



「湖里也调查了?」



「嗄?」



「『侦探』从船上消失是事实,而他没有上岸,恐怕也是事实。若是如此,『侦探』会不会还在湖里?也可以想成他换到别的船上去。又或是很有耐力地在水里等你们离去。」



桐井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他可能性。



「湖里我们也确实查过了。」神目说。「各个角落都没有可疑的身影。天亮之后,有段时间雨停雾散,所以我们应该没有遗漏。湖上什么都没有。」



就算我们假设「侦探」准备了一套潜水用具,他也无处可逃。现在也有几位自警队员在监视湖面,不过并没有传来「侦探」浮起来的讯息。他们说,湖底并没有和其他河流或池塘相连,不可能从水中逃走。



山崖那头架着绳梯,因此他们推测会不会从那里逃走。然而这似乎也是不可能。人要跨越山崖难度太高,连架绳梯都是难上加难的事。不过,自警队还是尽可能搜索山崖周边,猜想也许会发现什么证据……



「『侦探』消失了。」



神目断言说。对他而言,这句话肯定意味着真正的「消失」。他们的心里并不想追求合理的解决与真实。



「嗯,的确消失了。」朝木老板也赞同地说。



「『侦探』果然不是人。他是统治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伟大存在。与鬼和妖怪都不一样,是比他们更完美的『造物』。否则,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从湖上消失呢?怎么想都不可能。」



神目激动地说。



「挥着斧头,搜集人类头颅的『造物』……」



桐井老师两臂交叉陷入沉思。



悠里在一旁似想说话,但什么也没说。



「『侦探』的举止,我们无权置喙。那是一种奇妙、复杂而不可思议的事……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黑江队长的死,你就这么算了吗?」



「老师,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了,对吗?」



神目直率地说。他的表情有如凝结般一动也不动。这是此镇的人特有的表情,彷佛行尸走肉般、缺乏人性的神态。我直到现在才了解,神目也是这个镇的人。他们虽然受到名为「侦探」的「造物」威胁,却还是逃避死亡的现实,而且还周而复始地过着无处可逃的封闭生活。



「现在起,身为副队长的我就成为自警队队长。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对了,各位早餐打算怎么样?想吃什么吗?」



朝木老板出来打圆场。



「我不用了,还得跟森林里的同伴联络。」神目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老师、克里斯,辛苦你们了。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盼望你们也能帮忙。」



「等等,别急着走。队长不是死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死?」



悠里插进来说。



「别多嘴!」朝木老板立刻打断说。「这些都是『侦探』所为,就跟车祸或天灾一样。你还要别人说什么?悠里!」



「爸爸,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骗人!」悠里少见地高声大吼。「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不是这种人呀。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不懂的事,爸爸都会教我。不是吗?其实……」



「我叫你别多嘴,你听不懂是吧!」



争执渐渐转变为父子吵架。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低下头,假装拨弄衣领的破洞。结果是神目插进来调解。



「好啦好啦。想法人人不同嘛。这次状况复杂,朝木老板也帮了自警队很大的忙。我们十分感谢。孩子,你该为爸爸感到骄傲。」



经神目提点,悠里不服气地嘟起嘴。



「那么,我该走了。」



神目鞠了躬走出食堂。



我立刻也站起来追出去。



跟着走到大厅,我叫住他。



「有什么事?克里斯?」



「神目先生……黑江队长的死,你们会怎么处理?」



「以自然死的方式……处理。」



「你不是开玩笑吧?」



「人的死不能开玩笑。」神目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只能这么判断。」



神目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和黑江队长重合了。



黑江队长虽然对「侦探」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但私底下却在调查他真实身分所在。想必神目一定也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理解,又没法破解,只好放弃。放弃追查,然后成为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一员。于是他们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就这么终了一生。



「你不是说过,想保护这个镇吗?……」我低头道。



「是,我想保护。」神目回头,「所以我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了吗?然而,队长却死了。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侦探』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侦探』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应该也不是其他的『造物』。」



「克里斯……」神目用力闭上眼睛,歪着头咬紧牙根,「队长想揭开『侦探』的真相。他不告诉我们,而在暗地里进行,是为了怕我们人心惶惶。队长也许太接近『侦探』了。所以……所以……才会被……被杀。」



神目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



「神目先生。」



「我好不甘心。」



紧闭的眼流不出泪来,也许他已经没有泪可流了,但也可能他是在努力忍着。



「刚才虽然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说。



「那是?」



「『侦探』——是个杀人犯。」



神目沉默着思考了半晌后,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就这么放着『侦探』不管行吗?」



「克里斯君,我好像终于了解什么叫作『恶』。」神目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手握一握。「这个镇有邪恶的存在。但是你们本来就不是这个镇的人,不论去留都很自由。总之,在你离开前,如果感觉有危险,请告诉自警队。」



「谢谢。」



「不客气。」



神目轻摇着头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镇上的人——他——会这么笑。



「如果发现新的情形,我会告诉你的。」



「好。」



「那,再会了。」



神目离开了旅店。



食堂里朝木老板与悠里的争吵依然持续着。夹在两人间的桐井老师,状甚为难地死命为两人排解。



「克里斯,你刚才到哪去了?」



桐井老师发现我便说,可能他觉得这正是转移话题的好素材。



「我有点话跟神目先生说。」



「我们先回你房间去吧。我的乐器还放在那里。而且,我也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好。」



我们走出食堂。



「败给他们了,这对父子感情真好。」



「我很羡慕。」我尽量不想起自己的父母,「朝木真的很疼爱悠里。」



「我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



「……那,老师,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你并不是我的孩子呀。」桐井老师表情讶异地说,「虽然我们年纪差了一段距离,但是我们是朋友吧?还是你有那样的期待?」



「没有。」



「想家了吗?」



「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们走进房间,感觉上好像离开了好久,其实只不过才半天工夫。回想起来,事情是从那个貌似「侦探」的怪客敲窗,把我吵醒开始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侦探」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也许他要漆上红印,所以先确认里面有没有人在。「侦探」也在屋内留下红印,事前确认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但这些都是现实。



「坐吧,克里斯,你累了吧。」



「嗯……有点。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色却依然苍白。



「在森林前分手之后,老师一直待在原地吗?」



「直到你们回来前,我一直一个人待在那里啊——不过也不尽然,为了避开雨雾,我躲到附近的屋舍里。因为如果再感冒,我就真的准死无疑了。」



「怎么会呢……」



「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桐井老师喃喃地说,「只有我们人类能做出诗和音乐。为了将快要逸失的东西保存在手中,绝不能不把它传承给后世。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克里斯,我觉得可以将它传承给你,也必须传承。」



「老师,你在说什么?听起来好像在说遗言似的……」



「可能跟它很接近吧。」桐井老师苦笑,「克里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是知道之后,你的人生也许会有很大的改变,说不定还可能遭遇危险。」



「嗄?」



「知道它的存在,你对世界的看法也会改变。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用正确的观点去看待。如果你做不到就糟糕了。因为我把这事传承给你,所以我也负有重大责任。」



「说得好严重。」



「是的,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别担心,我离开英国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了不起!你真是好孩子。不过你太优秀了。」桐井老师不知何时又开始吃起饼干来。「优秀是件好事,但也会令人担心。」



「那你别告诉我好了。」



「不要闹别扭嘛。」桐井老师笑了。「我会告诉你,不过这件事跟你喜欢的『推理』有关。」



「跟『推理』有关?」



「透过这个镇发生的种种现象,我归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所有的事都跟『推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之前说过了。」



「唔。所以,恐怕——跟『卡捷得』有关系。」



「『卡捷得』?」



「果然你还不懂,那我就放心了。前面做的雄伟预告算是多余的了。」



「『卡捷得』是什么?」



「是『推理』的结晶。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们,为了保存即将失去的『推理』所做的东西。」



「跟书本不一样吗?」



「不一样。」桐井老师静静地摇摇头,面向我说道,「它比书更小、更浓密,是伪装的。」



「是……」



「就像你所知道的,日本的『推理』在封闭、绝望的境况中独自发展,现在已经到达极限的地步。你可以用精粹来形容它。经过类似寒武纪那种进化的过渡期后,『推理』已蜕变为更美的形态。」



「但是,随着法律变得严格而衰退——」



「嗯。但是,日本的作家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完蛋。他们在承受警告和迫害中,做了最后一个工作,就是把『推理』还原成细小的元素。也就是说从根本重新看待『推理』,然后掌握住构成『推理』的要素、文句、记号、单字,加以分类。」



「也就是把它数据库化?」



「简单来说,的确是这样。然后,他们又把这些数据细分,封装在各种个体里。这些内部记录着『推理』元素的奇妙个体,因其外观和内容而称之为『卡捷得』(小道具),藏在日本的许多地方。」



「个体是什么呢?」



「比如说,他们用了很多宝石状、玻璃质地的东西。那些玻璃里,以直接可判读的状态写进数据,就像微缩影片一般。我只看过一次实物,但无法读取内容。文字是以特殊列印型式,描写在3D空间里。据说只要习惯的话,任何人都能读取,但学会那种诀窍就得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要把所有置入的数据都读取出来,恐怕相当旷日费时呢。」



「它不是数位数据吗?」



「一定是类比的。所以不用像光碟那样,需要播放用的媒体。就留传后世这一点来说非常重要。刻在石板上的文字留存了五千年,但光碟的播放装置却连五十年都无法保持。」



「『卡捷得』长什么样子?」



「几乎所有的『卡捷得』都像个小玻璃球或宝石,看起来像是随意嵌进链坠或手环里,其他还有布娃娃或模型等,外表伪装成许多形状。外人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可以把它想成是形状特殊的记录媒体吧。所谓的伪装,也就是说『卡捷得』本体都镶嵌在各种装饰品和工具中,乍看之下是不会知道的。



「不过,因为制造了『卡捷得』,也就多了各种麻烦事。因为拥有者中,也有人想用它做坏事。若只是暗中买卖、沦为诈欺的工具倒还好,更邪恶的做法是把『卡捷得』里写的内容用在现实中,各个『卡捷得』里写的都是杀人的方法、骗人的障眼法。在我们这个时代,使用这些手法有很大的危险性。毕竟,『推理』的元素说来说去都跟死亡有关。」



「如果坏人持有『卡捷得』的话……」



「所以,政府对『卡捷得』监视的严厉程度更胜于书。政府在这附近搜查的传闻,也许是真的。」



「这个镇发生的事,跟『卡捷得』有关系吗?」



「恐怕是。」



持有者正在秘密实行「卡捷得」的内容?



「刚才我说过,『卡捷得』并非只有一种型式,内容、形状的种类繁多。所以,躲藏在镇上的『卡捷得』持有者,到底拥有的是何种『卡捷得』,我们并不知道。是『消失』还是『密室』,还是其他种类……」



「欸?『消失』或『密室』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卡捷得』的种类呀。据我所知,其他还包括了『镜子』、『山庄』、『双胞胎』、『线』、『不在场证明』……总之,就是『推理』常见的小工具、状况、背景等,各种数据都被拆开,各别封装在不同形状的载体。像『镜子』、『山庄』,你就把它当作分类记号吧。」



在日本应该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卡捷得」吧。我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推理」只是极小部分。更何况,把推理分成细小的元素,表示我不知道的部分还有很多。



「所有『卡捷得』都保持原有的内容吗?」



「是的,当然,内容也有重复的。就保存的意义而言,这样比较安全、有效。『卡捷得』一共做成了几个,我们并不知道。」



「如果持有『消失』的『卡捷得』,就可以读取、利用里面的内容吧。比方说,在湖上消失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



「得到『卡捷得』就能进行我们完全未知的犯罪,我们只会陷入无法理解的状况中。以我们的推理程度,绝对只是小巫见大巫。」



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仍有人利用「卡捷得」在进行犯罪——



「在过去,不管什么种类的『卡捷得』,都有人在暗地里高价买卖,那都不是一般民众出得了手的价格。但是现在监视得很严密,几乎已经没有流通了。」



「老师对内情相当了解嘛。」



「因为『卡捷得』很像乐器。其实,我也是在寻找乐器时,得知『卡捷得』的存在。」



乐器依循着音符,就能演奏出任何音乐。



「卡捷得」依循数据,就能让任何「犯罪」重现——



然而,真的这么容易做到吗?演奏乐器需要相当的技术,因此利用「卡捷得」的人也需要相当的知识才对。实现度一定不高吧。然而,我可以了解「卡捷得」的存在会被视为危险,因为可以想见,有时设计图比实物更为重要。而且,某种无法理解的犯罪,正在我们眼前发生。只要一旦学得知识,或许就可以将它应用。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我站起来向他鞠躬。



「不用跟我道谢。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桐井老师敲了敲我的头说。「反倒是我以后一定会一直烦恼,到底告诉你『卡捷得』的事对不对。因为你一定会想找出『卡捷得』吧?」



「我不会给老师添麻烦的。」



「我担心的是你啊。当然,我不会阻止你,阻止也没有用吧。因为你为了追求『推理』,特地大老远从英国来到日本。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或许还是对的,就算我不说,你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卡捷得』。」



桐井老师起身,拿出藏在床下的乐器。



「我也该回去了,有点睡眠不足。如果出了什么事,到西路的转角来。那里挂了面包店的招牌,应该很好找。」



「面包店?」



「昨天以前都住在洗衣店。」桐井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他弯下腰,方便与我视线交接。「说不定政府就要开始正式搜查了。我想不用提醒你也知道吧,跟官员说话的时候,记得把『推理』的事都忘了。」



我点头。一般人不懂「推理」,光是懂得这件事,就会受到别人质疑的眼光。因为如果现在发生的案子具有「推理」性,嫌犯肯定是懂得推理的人。这也算得上是焚书的优点。



「现在马上离开本镇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还想再留几天吧?」



「是的。」



「我也会陪你。不过那些官员让人头痛。他们只要一见到音乐家,就认为我们是反政府主义者……不过,或许这也是事实啦。」



「真的吗?」



「音乐能打倒权力。应该吧。」



桐井老师平静地笑了。



他跨出步子,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倏然站定。



「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涉及『卡捷得』的案子,政府会派遣特殊的搜查官来调查。那些人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据说日本只有几个人,跟其他那些警察或检阅官完全不同。」



「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啊?」



「『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怪的是几乎全跟你差不多年纪。因此,他们被人称为少年检阅官。不过,千万不可因为年纪小就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可是直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局。尽可能不要跟他们接触,他们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应该很容易认得出来。」



桐井老师说完,打开房间门。



我们互相挥手道别。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外,雨下得很大,所以我去向悠里借伞。虽然悠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但我委婉地拒绝了。一是不知道朝木老板会怎么说,另外也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我想自己一个人上街走走。



穿过因雨而变成灰沉的水泥街边,不知不觉往森林走去。踽踽走到镇的尾端,再下去就是杂草丛生的原野,更远处就是森林。森林看起来比昨天更幽黑。



我在废墟的骑楼坐下,收了伞,远望森林。



「侦探」消失在那座森林里的湖中。



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但是,「侦探」不可能从湖上逃走。因为湖岸被包围住了。而且,没有任何人从湖上岸的痕迹。就算自警队员可疑,也不能动摇这个事实。



难道「侦探」万念俱灰,所以跳水自杀吗?



现在「侦探」的尸体还沉在水底……



就算他们找了,也不可能找到,谁也不敢碰触水底的尸体。



思索「侦探」之谜时,我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现在也还沉没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底。



父亲也是告诉我「推理」世界的人。「推理」是个英雄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作「侦探」。也许我在不知不觉间,把知道这些故事的父亲也想成是英雄之一。而事实上,父亲的壮烈牺牲,是英国海军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或许是想从「推理」或「侦探」中寻找父亲的影像吧。为了沉浸在过去里,才会如此不停地旅行吧。我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对。离开英国的时候,我抛弃了许多东西。我的家、少数的朋友、软弱的心,都丢了。我必须坚强,我是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决心离开英国的。然而现在,我却感到无比的迷惑。



神啊——我该怎么办?



不安折磨着我的心。



我为何而来呢?



我是为了寻找「推理」离开英国。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今日,我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



「侦探」——这全是「侦探」的错。「侦探」迷惑了我,「侦探」破坏了我心中的理想图像。「侦探」再也不是英雄了,是凶手。「侦探」这个词只剩下凶手的意义。所以,那个家伙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任何人。



「侦探」对这个镇——对这世界——怀有恶意。



这么一想:心情便轻松多了。我把父亲的形象、珍贵的「推理」记忆与曾经存在于故事中的「侦探」完全混为一谈,所以才会感到混乱。但是我不用再迷惑,眼前面对的「侦探」,跟我所知道的「侦探」是两回事。



我必须看清真相。



如此一来,我迷乱的心情也许能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桐井老师说的没错,「侦探」一定拥有「卡捷得」。如果那是「消失」的「卡捷得」,也许就能知道从湖上消失的方法。只要他就此消失,不要再出现,这个镇就能有太平日子了。但这大概不可能发生……



我站起身,再次跨出步伐,撑起伞走进雨中。



路上,看到好几次熟悉的红印。但不论怎么看,还是不懂它的意义何在。这跟无头杀人案有关联吗?



说起来,为什么会有无头的尸体呢?



湖上的尸体也是一样。为什么黑江队长的头会不见呢?有什么原因?



无头尸体的原因…,



镇上的居民不了解「推理」中无头尸体存在的理由。更何况,他们从小到大,连普通的杀人案都没接触过,当然也不会去思考尸体没有头有什么意义,很可能尸体和杀人现场的监识也做得不够充分。恐怕还是该叫警察来,进行现场监识和证据保全吧……不过,我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没有信心。能发挥正常功能的搜查机关,只有政府的内务省和公安调查厅。不过,政府并不是呼之即来的单位,只有他们判断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过来。



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单位靠得住。



回到旅店,包含朝木老板和大厨薙野在内,好几个人面色凝重地在谈话。可能在谈那个案子吧。他们挡住了旅店的门口。我收好伞,迎上他们的目光。



「喂,你到哪里去了?」老板挡住我问道,「我不是说过,别太常跑出去吗?」



「是的。思……对不起。」



我缩起脖子,走上门廊钻进大门。



这时,背后传来由远而近的汽车声。我停下脚步,往红砖道的尽头望去。一个黑色物体像把阴影从黑暗之地牵引出来,那是一辆飞驰中的汽车。驶过水洼处,喷散的飞沫彷佛将自己的影子扫向周遭一般,



车子眨眼间来到旅店门前,在洪亮的煞车声中停下。



门开了,下来两个黑西装男人。两人同样个子高大,肢体敏捷无一丝多余。其中一个男子头发几近全白,眉间深刻的皱纹让人感觉到他的年龄,但腰腿却一点也没有衰软的迹象,毋宁说相当健壮。另一个男人看起来年轻很多,但并不是肌肉型的,给人斯文的印象。由于他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不过嘴边却带着诡异的笑意。两人不论打扮、举止都十分精练,没有破绽,动作也像受过严格训练。



白发男人撑开伞走到汽车后方打开车门。



车里走出另一个人。



一个西装黑如夜晚森林的男孩——是那个我在焚书现场见过,很像娃娃的娇小少年。不过他个子虽小,却也比我高。看上去,年龄跟我不相上下。他一手拿着皮制小公文箱,另一手拿着类似拐杖的黑色长杆。从汽车下来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的方向,然后用持拐杖的手若无其事地挥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少年走进白发男撑的伞下,三人成为一体走上旅店的门廊。少年站在正中央,另外两人由于步伐和速度配合他,而且把他夹在中间,看起来就像少年拿着两面会行走的盾牌。



站在一旁观看这段过程的朝木老板沉默地一动也没动,宛如被施了恶魔法一般,全身僵直。



我退到一旁让少年等人进入屋里。



经过我身旁时,少年的眼光和我交会了一秒。



我们擦身而过。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意念。



眼瞳就像两只黑玻璃一般。



我在附近的沙发坐下,观看事情的发展。



三人在大厅中央附近站定。



「榎野大人,请在这里稍候。」白发男说完这话,便走到柜台前摇铃。「有没有人在?」



男子绕到柜台里侧,拿起黑板。黑板上写着房间出租表。



「看起来空房很充足。」



「怎么?要住房?」



朝木老板畏怯地走进来。



「你的空房我们要包下来。」男子用威严的声音说。



「几天?」



「——榎野大人,需要几天呢?」男子转头问少年。



「一天就够了。」



「了解。」男子从西装内侧取出貌似证件夹的东西,出示给朝木老板看。「我想各位已经知道,我们是内务省检阅局的检阅官,被派遣来进行检阅调查。你们国民有听从我们的义务,知道吗?」



朝木老板表情一僵。



检阅局!



果然这三个人的样貌很不寻常。说起内务省检阅局,事实上就是统治这个时代的组织。所有的情报都集中到检阅局,进行分类挑选。率先焚书的也是检阅局。即使是现在,检阅局依然有焚书权,以及对违法书本的绝对搜查权。不过,这只是表面向民众告知的功能,实际上,大家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是个非常不透明的组织。



「知道了。」



朝木老板的脖子几乎垂到胸前地点点头。



「感谢协助。」男子态度倨傲地说道。



「现在,我们怎么做?」站在少年身旁的墨镜男,依然故我咧嘴笑着问:「如果这次对方也乖乖举白旗投降,就轻松了。」



「不过白旗来不及了。」男子瞥了少年一眼。「榎野大人在这之前就会把案子破了。」



「那么,我陪榎野大人留在这里,麻烦真住先生去搜查。」



「等等,不能把榎野大人交给你一个人,你到镇上去。」



「我不太习惯在这种小地方搜查,没想到这里这么荒凉,真败给它了。这也算是文化冲击哩。」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这还算不上搜查。我们只是搜集情报,别想歪了,搜查一向是榎野大人的事。」



「可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执不下,少年转个身背向他们,一个人走到大厅最里侧。



「榎野大人?」



「留我一个人就行了。」他没回头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负有随从您、保护您的使命——」白发男虽然这么说,但立刻领会地退后,「属下明白。我们会在下午六点前回到这里向您报告。汐间,走吧!两个人分头蒐集,速度快一点。」



白发男只说了这句,便往外走去。



「了解。哦,真开心。杀人案耶。这道手续果然省不得。」



墨镜男开着玩笑走出旅店。



过了一会儿,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



大厅只剩少年一个人。



他眨着极富特色的丹凤眼,滴溜地把大厅环视了一次,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也没有不满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少年检阅官吗?他身上的服装,与刚才一直随侍在侧的两人大不相同,让人联想到军装。桐井老师所说「特征明显的制服」就是指这个吧。



就算是如此,还是很难令人接受他就是检阅局的检阅官。再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小孩,身体的曲线既不像大人,而且脆弱得似乎立刻就要折成两段。检阅局这种地方,会让小孩子担任要职吗?



朝木老板、薙野叔和其他大人,在那两个壮汉离开少年身边后,便又恢复之前的调调。朝木老板站到少年面前,低头看他。薙野叔也跟在老板后面,一副要给少年好看的气势,站在朝木老板身边。



「可别给我们找麻烦。」朝木老板说,「这里没东西给你们烧。可以的话,赶快把事情办完滚蛋!」



朝木的话里威胁和哀求参半。但少年一副懒得理会的神情,转了半个身,从他们身边通过,不发一语地走出去。那种态度惹得朝木两人呼吸更加粗重,不过自制力让他们按捺下来。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少年,而且没必要跟检阅局的人为敌。



少年伸手越过柜台,拿了黑板旁的一支白色粉笔,沉默地消失在食堂的方向。而朝木老板等人随口撂着狠话,离开了大厅。



我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凝望着喧闹过去之后的安静空间。



我还可以继续待在旅店吗?应该说我居然没被赶出去。除了我借宿的房间外,其他都被检阅官们包下,在这种状态下,一个局外人继续待在这里实在尴尬。但我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然而,桐井老师叫我不要接近检阅官——



我悄悄地打开门,窥望食堂。



少年安静地坐着,皮箱搁在餐桌上,两手合抱地放在皮箱上。他无所事事地凝望着餐桌上的某一点。清晨开始的倾盆大雨一直没停的关系,食堂里也暗沉沉的,时钟发出喀达喀达的声音。少年维持同一个姿势,文风不动,眼睛是睁开的,看起来不像在睡觉,不过我感觉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一般。我很好奇他的一切,不觉站在原地继续窥探他。



霎时,他的眼睛转向我。



我一惊,不假思索地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糟了!他一定发现了。我很想就此逃开,回到自己房间去,但又觉得这样更糟糕。于是鼓起勇气再次打开门。



少年的眼睛依然看着这边。



我走进幽暗的食堂,反手把门带上。



「你、你好。」



我低头说道。少年的头这才第一次晃了一下。



「您好。」



少年既出人意表又很正常——带着点恭敬的口吻——打招呼。不过,才说完似乎又觉得我的存在无关轻重般,飘开了视线。他托着腮靠在眼前的皮箱上,无精打采地转开脸。大厅泄入的微光照在他的侧脸,脸颊透现出无机质的美感,宛如用蜡或石膏雕成一般。放在公事箱上的手指,则有如纤细的陶器。



「我没想到会遇到你。」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表情不动如山,只有视线看向我。



「啊?」



「脚——」他指着我的两只脚,「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答道,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海里游泳。」



……他还记得。



「是、是的。」



「海是所有污染最后的归处。是威胁我们生活的死亡世界——然而,你却能自由地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