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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秋(2 / 2)


「你或许是爱上皇太子才来到这里,但我和你不同——皇太子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完全不在乎。」



一反之前的态度,白珠以沉稳的语气静静地说完。



那种完全排除感情的声音,是真赭薄至今听过最骇人的声音。但不知为何,真赭薄觉得这时的白珠很可怜。因此下一秒钟,她连自己处于被穷追猛打的困境都忘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这样,不会很寂寞吗?」



犹如被趁虚而入、击中要害,白珠睁大双眼。



只有一瞬间,她挂上小女孩的表情,然后笑得好像在哭似的。



「完全不会……那种感情,我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



白珠喃喃地说,眼睛看向远方。过了不久,她吐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没有软弱的神色了。



「听清楚了,秋殿公主,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忠告。要是你敢阻挠我入宫,你弟弟的未来会很凄惨。如果你不怕,就尽管做吧。」



然后,白珠瞪向在一旁直打哆嗦的阿榭碧。



「你也一样,赶快告假返乡吧。万一,如果你入宫的话……对,万一,要是我没能入宫,到时候……」



白珠再度取出怀剑,对着惊吓的阿榭碧和真赭薄说:



「我就用这把剑,割喉自尽。我是抱着这种觉悟来到这里的,请你们不要忘记。」



白珠说完便转身离去,阿榭碧和真赭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一滴水落在被留下来的两人前面的水面上,形成一圈波纹。下雨了。



这是阵雨吧。忽然落下的雨滴,一下子就变成倾盆大雨,原本没被水弄湿的地方,转眼间也变得湿答答。



「好狠啊……」



阿榭碧反复说着「好狠」,在水中哭泣。一旁的真赭薄茫然望着白珠离去的方向。但片刻之后,真赭薄以沙哑的声音对阿榭碧说:



「……好了,别再哭了。这样一直哭,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阿榭碧应了一句「可是」,抬头一看,发现菊野带着大批侍女朝着真赭薄的方向前来。真赭薄发现她们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直背脊。



「公主,这究竟是……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晚才来!你这个笨菊野!」真赭薄发飙骂人。「你还在磨蹭什么呀?还不快去秋殿,在汤殿(译注:汤殿乃浴室)放好洗澡水,准备干净的衣服。」



真赭薄不容反驳地把阿榭碧也带回自己的宫邸。那里已经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的衣服,还有热腾腾的饭菜。看到这一幕,阿榭碧又快哭了,只是哭的意义和刚才不同。



一身清爽之后,也借了真赭薄的和服与东西,吃了美味的食物,心情舒坦了许多。这时阿榭碧终于能向真赭薄磕头了。



「对不起。这次的事,真的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对此,真赭薄倚着凭肘几,静静地说:



「别在意,你才是经历了一场灾难啊。我想都没想到,白珠竟然在打那种主意……」



真赭薄望着远处,以茫然的语气喃喃地说。



「过去我一直深信,只要我尽全力诚心诚意地爱皇太子,皇太子一定会来迎娶我。」



——太天真了。真赭薄苦涩地独自道。



「我实在太天真了。虽然很不甘愿,但滨木绵说得没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啊。不仅政治的事,也不懂一起登殿的人。」



然后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阿榭碧。



「这么一想,我也对你说过很过分的话呀。完全不考虑你的心情,只是自顾自地……我实在很愚蠢。对不起哦。那些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想必也伤到你了吧?」



真赭薄说此话时,眼眸沉稳透亮,却带着悲伤。阿榭碧感受到真赭薄的转变,摇摇头说: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



真赭薄说谢谢时的微笑,比她过去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温柔优雅。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祥和气氛,阿榭碧觉得紧绷的身体松缓了下来。说不定这是登殿以来,第一次和别家公主心灵相通的瞬间。



但是,之前一直忍着不说话的菊野,突然忧心忡忡地说:



「公主,白珠公主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就是那个,南家为了北家而行动……」



「这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为时已晚,但蛛丝马迹还满多的。」



滨木绵之所以从不隐藏对皇太子的厌恶,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入宫。倘若登殿前南家和北家已经缔结了密约,那么滨木绵只是来虚应一场。侍女们对滨木绵缺乏敬意,可能也是这个缘故。



「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滨木绵本来就预定嫁给皇太子的皇兄。为了不喜欢的男人入宫,那个滨木绵怎么可能答应?」



阿榭碧睁大双眼。



「原来是这样啊?」



皇兄将皇太子的宝座让出来,是在皇太子四、五岁的时候。当然,之前南家的当主就打算把一位公主许配给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也就是皇兄。



「南家当主好像为此做了很多安排。但原本仰仗的皇兄失去了宝座,内部产生了纠纷,结果还造成撤换当主的大骚动呢。不过,详细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菊野最后耸耸肩说。对此,真赭薄反应很快地说:



「听说南家最后搞到自己人互斗的地步。想必当主和滨木绵都面临相当严峻的处境。」



阿榭碧叹了一口气。



「这样我就懂了。所以就滨木绵公主来看,皇太子是万恶根源啊……」



阿榭碧想起登殿以来,滨木绵对于当皇太子的妻子一事,一直兴趣缺缺。



「若南家真的为了北家行动,跟藤波宫说什么都没有用啊。」



阿榭碧想起挂在土用门的布幔,不禁眉头轻蹙。



「赤乌……这一切都是大紫御前在幕后掌控……是这样吗?」



「是的。倘若白珠所言属实,搞不好我们会落得被人家说在撒谎呢。」



沉重郁闷的沉默降临。



此时菊野再度开口。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冬殿公主要对春殿公主做那种事呢?」



到了这个地步,恐怕不说不行了。阿榭碧放弃掩饰,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信件。她误会我通信的对象。那封信并不是皇太子写来的。」



真赭薄露出微妙的表情。阿榭碧递出信说:



「怀疑的话就拿去看吧。」



「可是,你如果不想让我看也没关系哟。」



真赭薄慌忙婉拒,但阿榭碧顽固地摇头。



「这并不是被看到会为难的东西。写信给我的是以前照顾过我的男仆。」



因为侍女的机灵周到,现在那封信夹在干布里。信的封面上,收信人只写了「给公主」。因为淋到雨,字迹有点晕开了,纸张散发出强烈的墨水味。真赭薄很辛苦地看着晕开的字,对阿榭碧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露出关心的神色,还半带佩服地夸赞写这封信的人。



「真是关心主子的男仆啊。」



「他并不是我的男仆。」



「可是,这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写在信里』是什么意思?」



真赭薄如此一问,阿榭碧心头一惊。虽然从七夕那件事之后,和真赭薄有些互动,但她毕竟和自己不同。为了登殿,她想必受过很好的教育。于是阿榭碧转念一想,或许乘机问问她也是个办法。



「真赭薄公主,我知道这件事问您也很奇怪,可是您知不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



真赭薄一惊,睁大了眼睛。



「关于你母亲的事?」



「是的,因为侍女不肯告诉我。听说上次的登殿,她也有参加。」



「上次的登殿?是以春殿的公主身分参加吗?这样的话……」



真赭薄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点头继续说: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浮云公主?」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浮云?那是小名吗?」



「是啊。我听姑姑说过,这原本是一张琴的名字。春殿公主有一张琴叫做『浮云』,所以就把这个琴名拿来当自己的小名。」



那么,以前卯古歧服侍的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吗?



原来现在自己手边的琴,原本是属于母亲的东西。这使得阿榭碧受到不小的冲击。从卯古歧看到「浮云」时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立刻就知道了,那是阿榭碧母亲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隐瞒呢?



「不过……上一次的登殿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难怪阿榭碧公主的侍女不肯跟您说。」



看到阿榭碧心神不宁的样子,一旁的菊野和蔼地说。



「发生了很多事情……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阿榭碧一脸认真,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不想永远被蒙在鼓里。」



菊野显得很犹豫:她自己身边的侍女都不肯说的事,由外人说出来好吗?但真赭薄被阿榭碧拼命恳求的模样打动了,将柳眉蹙成八字眉,最后答应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不告诉你。」



真赭薄继续说。



「当初大紫御前会入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金乌陛下和大紫御前之间,并没有积极的互动。感情明明不怎么好却能入宫,其实是夏殿使了肮脏的手段。」



「肮脏的手段?」



菊野边叹气边点头。



「当今陛下选樱妃之前,夏殿公主已经怀了现在的皇兄。」



「……啊?」



「也就是说,夏殿硬是把当时的皇太子带进寝殿,还抢在宗家之前宣布她怀孕了。」真赭薄说。



「纵使金乌陛下没有那个意思,但夏殿一开始就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其他家的公主,也就这样被夏殿公主打败了。现在的公主们都堂堂正正行事,可以的话,我是不太想说这种事给你们知道的。」菊野接着说。



阿榭碧霎时愣住了,半晌之后脸色逐渐转红。



原来卯古歧不肯说,是因为这个缘故。



「大紫御前会说,这次的登殿里有『乌太夫』,其实没有这回事。以前,她自己才是『乌太夫』。」



后来,真赭薄的姑姑成了侧室,生下了皇太子。但她在皇兄的让位决定之后就过世了。



「千万不要被她的话给迷惑了啊,阿榭碧公主。」真赭薄说。



而「重蹈覆辙」,可能是不要被大紫御前抢先一步的意思吧。



「我大致明白了……这也难怪卯古歧不想说。」



这种事问身分不同的男仆,他也无法回答。



真赭薄瞥了书信一眼,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客客气气地把信还给阿榭碧。



「可是,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给白珠看呢?」



「因为这不是以正规的方式送来的信,我觉得很心虚……而且她那个样子,我担心她会去告发我。」



阿榭碧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真赭薄报以苦笑。



「你尽管放心。我不是器量狭窄到会去打小报告的人。」



「感激不尽,我衷心地感谢您……」



雨停了,但太阳也已西斜了。看着一滴滴由屋檐滴落的水滴,阿榭碧想到自己没说一声就离开春殿很久了。看到阿榭碧突然慌张起来,菊野叹了一口气,沉稳地对她说:



「您来秋殿之后,我就立刻派人去通知春殿了,请放心。」



「今天你就住在这里吧。事到如今也就别说什么打扰了。」真赭薄站起来说:「更何况裤裙可以穿我的蒙混过去,但上衣可就不行了。卯古歧发现了,一定会变成大骚动。」



拿起放在一旁晾干的上衣,发现衣服上的破洞,阿榭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被白珠抓住时弄破的。这下该怎么办才好?真赭薄看着阿榭碧惊慌失色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说:



「别担心,我来帮你修补。」



「真赭薄公主要亲自帮我修补?」



看到阿榭碧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菊野露出开心得意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家公主在这方面很拿手呢。」



「看来干得差不多了。来人啊,把针线盒拿来。」真赭薄一边查看阿榭碧的和服,一边说:「这点小事,与其交给侍女做,我自己做还比较快。天亮以前我会把它补好。」



说时迟那时快,真赭薄已经拿着和服到隔壁房间去了。行动如此快速俐落的真赭薄,是阿榭碧以前没看过的。



以光泽美丽的黑柱围绕的室内,摆着一张面向外面的工作台,还有做工精致的针线盒。在柔和斜阳的照射下,插在针包上的针绽放出闪烁纤细的光芒。真赭薄坐在桌前,以熟练的手势把线穿过针头,在阿榭碧的凝望下,默默地开始缝补。



下过雨潮湿的香气中,飘荡着一股落叶独特的清甜。



真赭薄的背影,在黄昏美景的衬托下,看起来是位坚毅稳重的女性。



从全开的枢门看出去,已经染红的枫叶垂着水滴,显得光辉闪耀。这幅美景,映在泛着光泽的木板上,宛如枫叶浮在黑色的水面上。擦得发亮的漆黑地板上,随意映照出的红发,犹如闪耀着红铜光辉的大河。这幅无论任何锦织玉缎都相形失色的景色,美得仿佛人间仙境。



她手指的动作精准又流畅。光看手的话,很难想像她是西家的直系大公主。她说自己比专门做针线活的侍女来得快,果然不假。真赭薄的针线本事,堪称比行家还厉害。



「你真的很厉害耶。」



阿榭碧由衷佩服地望着她。真赭薄露出淡淡的微笑。



「因为我有弟弟。」



她毫不迟疑地继续缝纫,一边喃喃地说。



默默催促她说下去,她手也没停,轻声地开始说。



「我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同母的兄弟只有哥哥和弟弟两人。你有弟妹吗?」



被这么一问,阿榭碧答道:「没有。」



「很遗憾的,我没有弟妹。」



「这样啊……有弟妹很好喔,感觉有人无条件地倚赖着你。那孩子,因为母亲不太管他,就把我当成母亲般爱慕我。那孩子啊,从小就很调皮。」



真赭薄露出为人姐的表情,微微一笑。



「他明明是宫乌,可是却老爱出去玩,把衣服弄了破洞回来。他说羽母们发现会骂他,就把衣服拿到我这里来,一脸要哭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好笑。结果我当然没骂他,偷偷地帮他把衣服补好了。」



真赭薄继续说。



「可能是食髓知味吧,后来他每次都拿衣服来给我补。所以我的手艺自然也变好了。」



这个弟弟即将进入劲草院,以后就很难见得到面了。



「可能没有机会再帮他修补衣服了……」



说到这里,真赭薄霎时浮现五味杂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因为白珠都放话了,我的作为关系到那孩子的命运……」



逆光中,阿榭碧看不清真赭薄此时的表情。



翌日,阿榭碧回到春殿后,面对卯古歧。



卯古歧没有先问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秋殿和阿榭碧之间有了什么秘密,劈头就责骂阿榭碧擅自在秋殿过夜。



「这种轻率的举动,不准再做第二次!你没有矜持这种东西吗?」



被卯古歧这么一骂,阿榭碧却毫不畏惧看着她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有矜持这种东西?因为我太没出息了,连贴身侍女都对我隐瞒母亲曾经登殿的事。」



听到阿榭碧这句话,卯古歧目瞪口呆。



「阿榭碧公主,你在哪里听到这个……」



可能是说到一半想到秋殿而打住了。她看到阿榭碧强烈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做的事,竟然害阿榭碧失去了自信。卯古歧有点气馁,垂下了双肩,再度开口说话时,已经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



「……阿榭碧公主。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凶您。可是,除了希望您能入宫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指望?」



「指望您的母亲大人能原谅我。」



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您的母亲大人,曾经以浮云公主的名字登殿。是我曾经下定决心,要与之同甘共苦的主子。」



阿榭碧听了缓缓点头。



「是的,我听真赭薄公主说了。」



「可是,」卯古歧捧着阿榭碧的脸继续说:「接下来您就没听说了吧?浮云公主和金乌陛下曾经是相爱的情侣。」



喉咙深处的空气,宛如突然变成了石头。



「你……你说什么?」



「这是真的。当时的十六夜公主,后来成为陛下的侧室,也就是当今皇太子和藤波公主的母亲。当时她告假返乡不在樱花宫,而陛下最常去的就是浮云公主那里。」



可是,先怀有金乌陛下的孩子、成为正室的是夏殿公主。



「浮云公主无法如愿入宫,失意地返回东领。后来生下了你,不久就过世了。我没能见到浮云公主最后一面,是我终身的遗憾。但是最近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希望阿榭碧公主能够入宫。」



卯古歧目不转睛地凝视阿榭碧的眼眸,静静地述说。



「您的母亲大人没能实现的梦想,我希望您能为她实现。所以请您抬头挺胸。」



说最后一句话时,卯古歧垂下了眼帘。



秋日远去,冬天的气息愈来愈浓的某一天,大家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召来藤花殿,看到澄尾在大厅的中央,才知道事有蹊跷。



在樱花宫的女性成员都到齐之处,澄尾一脸沉痛,拿出某个东西。



「首先,请看看这个。」



被铺在木地板上的,是一件有着美丽的深赭红色、金碧辉煌的和服。细致的羽毛图案,樱花宫的人都记忆犹新。侍女们吓得倒抽一口气,纷纷看向真赭薄。错不了的,这是真赭薄做的,送给早桃的和服。不,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怪就怪在这件和服有个和以前绝对不同之处。



在鲜艳赭红的金色刺绣上,有个奇怪的污渍。



定睛一看,立刻就看出那是什么了。



——是干掉、变黑的血渍,黏在和服上。



「这是……」



紧张得声音中断后,真赭薄「呼」地吐了一口长气。



「这是我的和服。以前我送给早桃的和服。」



「秋殿公主。」澄尾出声说,眼神露出锐利的光芒。看到他的眼神后,菊野为了保护真赭薄,走出御帘外。



「慢着。详细情况,由我来说吧。」



菊野走近澄尾,快速说明事情经过。这时,侍女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真赭薄的视线则从头到尾盯着赭红色和服。



早桃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因不祥预感而脸色苍白的侍女们面前,澄尾和菊野谈完之后,语气沉重地开口说:



「今天我以山内众以及皇太子殿下代理的身分,来到这里。请各位惯重地听我说。」



听到这种郑重其事的说法,侍女们忧心忡忡地面面相觑。



「宗家的侍女,现在派去夏殿的早桃小姐……之前樱花宫怀疑她擅自外出,请我们出动搜索……」



一片鸦雀无声,紧绷的沉默降临。



「——很遗憾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往生了。」



众人一时听不懂他的话。



「……意思是?」



这个语带迟疑的声音,可能是卯古歧吧?



「那真的是早桃吗?或者只是很像,但其实是别人?」



「我们请她的胞弟确认过了,是早桃小姐没错。」



「不会吧!」



阿榭碧尖叫一声,浑身瘫软地倒在御帘内。在此同时,藤波的御帘也传出短促的一声「咦!」接着是大声地倒抽一口气。泷本悄悄地走到藤波附近,稳稳地搂着她的肩。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菊野难以承受地问澄尾。澄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也淡淡地回答问题。



「详细的情形还不清楚。但她是倒在这座山的山谷里。」



「是意外……事故吗?」



阿榭碧语带颤抖地问。



樱花宫是缠绕着峻峰而盖起来的宫殿。即便整顿过的地方很安全,但很多地方只要稍微往外走,就能看到岩壁陡峭的谷底。若在这里跌倒了,就极有可能滚落山崖。



但是,澄尾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是因为还在调查中。但从他的回答来看,似乎尚有可疑之处。



根据澄尾后来的说明得知,早桃是穿着苏芳和服倒在山谷里。遗体已经由她弟弟送回老家,和她生前很熟的人也无法见到早桃的遗容。



「以后或许还有事情要请教各位,到时候还望各位多多协助。」



看到澄尾的眼神,泷本从御帘走了出来。



「我明白了。直接询问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那就有劳您费心了。」



澄尾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藤花殿。



「慢着!」



阿榭碧对着澄尾离去的背影大声呼喊。此时澄尾已经出了土用门,正要从舞台飞走。他惊愕地回头一看,从华丽的装扮得知,叫住他的人应该不是侍女。卯古歧睁大眼睛,慌忙跟了出来要责备阿榭碧。



「您是春殿公主吧?请问有什么事吗?」



「早桃和我很熟,请问,她真的……」



阿榭碧无法把话说完。听到阿榭碧含着泪水说到一半的话,澄尾紧咬嘴唇点点头。



「真的很遗憾……请节哀顺变。」



「怎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



阿榭碧说完,倒了下去。卯古歧喊了一声公主,连忙伸手扶住她。阿榭碧就这样靠在卯古歧的身上。



「那孩子,是被派出去办事时失足吗?」



「这还不清楚。是不是意外事故,现在山内众还在调查。」



这种意图模糊焦点的说法,使得卯古歧眯起眼睛注视着他。



「也有可能是被人推下去,或是自己跳下去吧?」



「我说过了,这还不清楚。」



「可是,她是个开朗、善良的好女孩,不可能会自杀。而且,她更不是会招人怨恨的孩子!求求你,不要说那种奇怪的话。」



此时阿榭碧已经难过得掉下眼泪。她能想起的,只有早桃下定决心说要帮助自己时的开朗笑容。



澄尾越过栏杆,向阿榭碧行了一礼。



「春殿公主,皇太子率领的山内众,一定会倾全力调查。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能报告好消息,我也会尽力而为。那么,告辞了。」



语毕,澄尾瞬间化成鸟形转身飞走了。阿榭碧目送他离去时,一只虚软无力的手搭在她的背上。



「姐姐……」



藤波茫然望着澄尾飞离的姿态,又说了一句「怎么会这样……」,阿榭碧顿时泪眼婆娑。



「藤波公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早桃怎么会死了呢?」



藤波难以接受地摇摇头。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早桃……早桃怎么会……怎么会……」



藤波似乎要昏倒了,阿榭碧连忙抱住她。



「藤波公主!振作一点!」



「可是,姐姐!早桃……早桃死了耶……」



藤波浑身打颤,垂下了两行泪。



「为什么?为什么早桃会死呢?啊,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派侍女过去……」



藤波「哇」地号啕大哭。阿榭碧抱着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受到那股哀痛的颤抖。



「藤波公主,请您别这么说,早桃听了一定会很难过。不要紧的。」阿榭碧强打精神安慰她。「山内众一定会查出真相。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对此,藤波只是默默不语。



「一定会查出来。」阿榭碧坚定地说,努力挺起胸膛。



「早桃是被杀的吗?可能是自杀吧?」



突然出声说话的人是冬殿的茶花。



春殿一行人和藤波出去以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地坐在藤花殿。时而传出年轻侍女的啜泣声,可能是早桃的朋友。在一片悲戚的氛围中,并没有人批判茶花不得体的发言。



「我也不想承认,但这么想似乎比较合理……」



菊野语带叹息地说,同意茶花的看法。



「要不然,山内众不会特地跑来。如果是意外事故的报告,通常应该是近侍前来才对。」



「你可能知道什么吧?苎麻。」



当初对于早桃偷偷溜进秋殿,苎麻主张要严惩,大家都记忆犹新。茶花说了这句话之后,侍女们都在偷瞄苎麻。



「愚蠢。」



比眉头轻蹙的苎麻早一步出声反驳的是滨木绵。



「那件事情早就解决了吧?虽然她总是一副臭脸,但她不是笨蛋。都已经事过境迁,她才不会以这种最差劲的方式去算旧帐呢。对吧?」



滨木绵征求苎麻的同意。苎麻不甘愿地点点头。



「……用过度的制裁去惩罚那个人,对我们也没有好处。我才不会做没意义的事。」



「既然如此……」茶花出声讲话,但泷本拍了拍手,打断她的话。



「好了,不要再吵了!净说一些揣测的话根本无济于事。更何况,用揣测去谴责别人是最愚蠢的。」



「可是,这或许不是揣测之言哟?泷本夫人和早桃事件,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吧?」



泷本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狠狠地瞪着茶花。



「这话什么意思?」



「虽然你是大紫御前跟前的人,但经验也还很浅,践什么践……!」



「如果这是以前大紫御前说的『乌太夫』干的好事——」



这句突来的话,压住了横眉竖目的茶花的气势。听到白珠犹如银铃般的声音,泷本和茶花都住嘴了。



「最可疑的,应该是春殿的阿榭碧吧?」



扶着藤波进来的阿榭碧,顿时瞠目结舌。她承受着侍女们射过来的目光,全身都紧绷起来。



「你、你说什么……?」



「你利用早桃帮你做了很多事情不是吗?后来早桃变成碍事的人,你就把她处理掉了吧?这很像黑心肠的东家会做的事。」



「你有什么证据,敢说这种话?!」



卯古歧发飙大声反呛的同时,之前虚弱不振的藤波宫也抬起头来,怒目痛斥。



「白珠!你侮辱姐姐,就直接侮辱到我!不要太过分!」



即便泪湿双颊,藤波依然露出骇人的表情大吼。白珠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脸不悦地别过头去。



「像这样把宗家拉过来挺自己,也是可疑之处。」



「公主说得没错。」茶花张大鼻孔,气呼呼地说:「还假装中立的样子,跟泷本夫人一样不值得信任!」



「你说什么——」



「够了,烦不烦啊。大家都不要吵了!」



真赭薄实在受不了了,切入这场争论中。



「什么乌太夫不乌太夫的,荒谬至极!樱花宫本来是宫乌的女子为了当上美好的樱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可是竟然在这里互相诋毁,本末倒置也要有个限度!」



「就算早桃是自杀的,秋殿那边也有责任吧?」



白珠说得泰然自若,真赭薄一脸诧异。



「你说什么?」



「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若早桃精神上难以承受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是和你做的和服一起被发现的,不是吗?早桃被逼上绝路,绝对和秋殿有关,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吧?还是说……」



白珠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是你杀了她?」



真赭薄瞠目结舌,当场僵住了。



「你在胡说什么……」



「你是舍不得自己亲手做的和服吧?而且你那时候发了很大的脾气。你想要把它拿回来,不小心下手太重对吧?如果是这样,就老实招供吧。」



白珠继续说:



「你不是说,樱花宫是宫乌的女子为了当上美好的樱妃,互相切磋琢磨的地方?如今你逼死了一个侍女,已经没资格待在这里了。」



「不是!」真赭薄大吼一声,倏地站了起来。「不……这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你是说你没有责任?真是睁眼说瞎话到极点。是你逼死早桃的吧?」



「你有完没完啊,白珠!」



滨木绵狠狠瞪着白珠,以尖锐的声音说。



「你根本不在乎早桃是怎么死的。你只是想谴责别人,坏心眼也要有个程度。」



「夏殿公主不要讲话。都是你害的。」



白珠制止滨木绵以后,回头继续猛攻真赭薄,一副由衷开心地说:



「是你,是你把早桃逼死的。真可怜啊,她不晓得有多痛苦!」



「我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



「公主!」



真赭薄受不了了,背对众人逃了出去,脸色惨白看起来好可怜。追着出去的菊野等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藤花殿恢复一片静默,唯独白珠神经质的笑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



天色依然昏暗,真赭薄就醒了。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真赭薄发呆了一阵子。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醒了。忽而想起:「对哦,昨晚很在意白珠说的那番话,迟迟难以入眠。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然,她察觉到附近有人的气息。



「菊野……?」



没人应答。



这就怪了。当她心生纳闷时,看到昏暗的远处,有影子在移动。在分不清那是什么之前,这个影子愈来愈黑,朝着她走过来。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脸,伸出的袖口碰到她的脸颊。一股粗布的触感,使得真赭薄倏地睁大眼睛。



「——公主。」



这个影子发出的声音,就女人来说太粗了,真赭薄吓得惊声尖叫。



不晓得哪里传来的尖叫声,惊醒了阿榭碧。她胆颤心惊地撑起身子。



「卯古歧?」



阿榭碧出声呼叫应该在隔壁房间的侍女。她应该也起来了吧。果不其然,卯古歧立刻出现了,一边用手当梳子整理睡乱的头发。



「公主也听到了啊?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知道耶。不过好像很吵……」



「我叫已经起床的人出去看了。」



至少要梳理成可以见人的模样。当卯古歧手忙脚乱在打理时,出去查看情况的侍女尖叫着跑回来了。



「公主!卯古歧夫人!不得了了!」



问她出了什么事,这位侍女浑身打颤地报告。



「藤花殿的中庭,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你说什么?」



「有一只大马死了。啊,可是他是鸟形的姿态,应该是山乌吧。可是泷本夫人说不用担心就是了。」



她可能是吓傻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卯古歧听了很焦急,不顾刚起床的一头乱发,直接奔往藤花殿。阿榭碧虽然踌躇了半晌,但也立刻随后追去。「不行啦,公主!」虽然听到其他侍女的制止声,但阿榭碧无暇理会。



藤花殿已经来了好几个侍女。大家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其中也有人和阿榭碧一样穿着睡衣。因为没想到春殿的主人会来这里,因此即便阿榭碧来了,侍女们也没有让路,直接冲到藤花殿的入口。



「这是怎么回事?」



「是男人入侵吗?」



「我听说成了一片血海。」



侍女们脸色大变,争先恐后地问。应对她们的,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穿着黑色和服的泷本。她的背后响起不寻常的声音。



「大家冷静点。确实有歹徒入侵秋殿,但已经毙命了。」



「入侵秋殿?」顿时接二连三传来惊讶的声音。在场的菊野焦急了起来,大声说:



「所幸,那个男人立刻就走了,没有碰真赭薄公主一根汗毛。」



「后来他逃到藤花殿来,被藤宫连制伏了。刚才已经叫了山内众,请他们过来善后。所以大家不用担心。」



听了泷本这番话,卯古歧大声说:



「这叫人怎么放心呢!一想到歹徒可能也会去春殿,怎么冷静得下来嘛!」



「实际上,真赭薄公主就已经被吓坏了!」菊野吊起眼尾说。



「总之,请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当其他侍女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时,出声讲话的竟是难得开口的苎麻。阿榭碧有点吓到,睁大了眼睛。东、西、南家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北家的侍女。连苎麻都来了,茶花竟然没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一群人各自回到自家宫殿后,过了不久传来藤花殿召集的通告。阿榭碧这次确实梳理整齐才前往藤花殿。



到了藤花殿一看,真赭薄和滨木绵都来了,但不见白珠的身影。真赭薄原本一脸铁青,但看到阿榭碧时,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我没事」。阿榭碧也偷瞄了滨木绵的表情,她只是一如往常带着桀骛不驯的表情。



泷本确定真赭薄来了之后,轻轻对她点头致意,然后环视三位公主。



「虽然冬殿公主还没来,不过我想开始讲了,可以吧?」



三人都默默表示同意。「那么……」泷本静静地转向侍女,守在一旁的侍女随即递出一张纸。



「首先,我来说明今天发生的事。诚如各位所知道的,今天黎明前,有一只山乌入侵秋殿。而且是已经成年的山乌。他在接触到真赭薄公主之前逃掉了,后来被发现躲在藤花殿的中庭。藤宫连要抓拿他时,他化成鸟形打算逃走,逼不得已便将他斩首了。」



听到这番残酷的话,阿榭碧吓得浑身打颤。泷本虽然也瞄到了,但她没有停止说下去。



「这个男人,似乎是早桃认识的人。他混进樱花宫,这次或许也不是第一次。虽然没有里面的人带路很难进来,但只要有一次,知道靠着什么方法可以溜进来,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涟本摊开手上的纸,继续说:



「请各位看这个。这是樱花宫的地图。以前因为警备上的关系,不允许制作樱花宫地图,但早桃行踪不明以后,藤宫连奉大紫御前之命做了这份地图。」



大家知道了樱花宫的自卫团独自行动,不禁惊声连连。泷本没有就此打住,继续淡淡地说:



「早桃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泷本指着地图的一角,叹了一口气。「令人傻眼的是,从这里到樱花宫,虽然是险峻的山崖,但只要想爬,也不是爬不上来的高度。如果化为鸟形飞来,一下子就会被发现,但若以人的姿态慢慢爬上来,只要毅力够的话,是有可能躲过山内众的监视。」



「那么,」卯古歧脸色铁青地说:「只要知道这条路,任何人都能潜入樱花宫,是这样吗?」



怎么会这样?实在难以置信。



一旁的侍女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



「想不到警备如此松散,真叫人傻眼。」



菊野厌恶地皱起了脸,紧紧握住真赭薄的手。



「这次有惊无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若真赭薄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



阿榭碧一脸惊吓,以袖掩口。滨木绵脸色很难看,但依然动也不动。而当事者真赭薄则是一脸苍白。



「然后呢?」



泷本一惊,抬头一看,是滨木绵粗鲁地在催她说下去。



「报告该不会这样就结束了吧?」



「当然还有。」泷本用力点点头。「刚才我说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入侵,但这也不表示,他每一次入侵都是成功的。因为看起来并非熟门熟路,而且今天似乎也不是明知这是藤花殿而逃进来。」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应该是偷窃吧。」



泷本说得很笃定,从怀里取出一支簪子。



「诚如各位看到的,这样一支簪子,其实没有什么价值。但只要离开这里到了外面,这支簪子等于山乌工作半年的酬劳。看在山乌眼里,这里简直是宝山。」



泷本一脸嘲笑,继续说:



「在这里的人,都是出生于富裕家庭。如果不是特别有感情的东西,就算遗失了,也不会拼命去找。早桃恐怕是看中这点,持续在进行偷窃吧。」



「早桃不是这种女孩。」



阿榭碧出声反驳,但被泷本严厉的眼神逼得闭上嘴巴,沮丧地垂下双肩。



「我并没有说,早桃原本就有偷东西的坏习惯。可能是被这个男人强迫的。但是,在出手想偷苏芳和服时,不料事机败露。



「早桃或许对那个男人说,她想洗手不干了,但来拿战利品的男人不答应……



「结果两人扭打起来,早桃就跌落山谷了。男人躲过锋头之后,看事情大概落幕了,这次就亲自来樱花宫偷东西了。



「山内众正在查这个男人的身分。在调查出炉之前,这个虽然不能说是真相,但大致也差不多吧。关于警备疏忽这一点,现在已经紧急重新规画,应该马上就会有报告出来。」



「哦……」众人异口同声叹了一口气。总之,大致的情况明白了。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上面既然已经在规画对策,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在一片松缓的气氛中,唯独真赭薄和滨木绵与众不同。真赭薄垂下紧绷的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滨木绵则是闷闷不乐,望着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



——一群笨蛋。也不稍微用点脑筋。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滨木绵的嘴唇如此动着。阿榭碧看出来了。



滨木绵忽然站起来,不发一语地走出藤花殿。



「滨木绵公主,等一下!」



阿榭碧情急之下出声叫她,连忙追了上去。将目瞪口呆的侍女们抛在脑后,走到渡殿,朝着商羽门,也就是秋殿和冬殿的渡殿方向走去。



「滨木绵公主!」



「干嘛啦,吵死了。叫一次就够了。」滨木绵一脸不悦地说:「连你都来了,后面会有一堆像金鱼粪的黏过来吧。」



「只要把她们赶走就好了。」



「随便你。」



滨木绵说完之后猛敲冬殿的门。



「白珠!是我,我要进去了喔。」



就在说话的同时,滨木绵宛如要把门踢破似地用力踢开。



「夏殿公主!」



「打扰一下罗。」



滨木绵推开瞠目结舌的侍女,大剌剌地往冬殿里面走。阿榭碧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后面跟着。



「对不起,请回避一下。」



「连春殿公主也来了!」



即便内心觉得过意不去,但现在只能把侍女们的尖叫声当作没听到。虽然是不同的宅院,但贵族家的内部构造大致都差不多。滨木绵毫不犹豫地朝着可能是白珠房间的地方走去。可能是听到骚动声,也可能已经有侍女来通报了,茶花从房间走了出来。



「夏殿公主,还有春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太没规矩了吧!」



茶花出声怒斥,但滨木绵毫不畏怯。



「我要见你的主子。让我过。」



「办不到!」



茶花顽固地说,公主身体不适,绝对不能让她们进去。滨木绵睥睨地瞪着茶花,对她抿得紧紧的嘴巴,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我大概猜得出来是什么状态。你把她藏起来也没有用。」



「你说什么!」



滨木绵推开发怒的茶花,径自闯进白珠的寝室。



「嗨,白珠……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啊。」



滨木绵一反先前的态度,口气变得十分平稳。阿榭碧越过滨木绵的肩膀,窥看里面的情况。看到异样的光景,不由得倒退了两、三步。



里面几乎门窗紧闭,房间里很昏暗。在这之中,唯有一处,开了一扇向外开的圆窗。阶梯上去比较高的地方,有个人影倚靠在那里。



昏暗中,她穿着和服,绢绸反射外面来的光线,绽放出柔和的光芒。乌黑的秀发犹如河川般,在白底的美丽衣服上流动。而这上面,不知为何,摆着纸鹤。一只、两只、三只。



五只、六只、七只、八只。



阿榭碧一边数着,不由得轻轻打颤。



九只、十只。然后还有,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



「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头发上,衣服上。以她的周围为起点,到处散落着纸鹤。



地板上,几乎都被纸鹤覆盖了。



多到数不完的纸鹤。不晓得是用什么纸折的,颜色和大小都不尽相同。而且大部分都用墨汁写上了文字。但这些数不清的东西,毫无例外,全都是鹤的形状,这一点是没变的。



房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往声源看过去,原来是这房间的主人为了折纸鹤,正在裁纸。这些纸,原本应该是写给她的信吧。而她竟然用小刀抵在上面,毫不犹豫地,把它裁来当色纸用。



「白珠!」



尽管想表现得泰然自若,但依然语带沉痛。滨木绵这次稍微强悍地叫她的名字。



「哎呀,滨木绵公主,你几时来的?你好啊。」



刚才还全神贯注在折纸鹤的白珠,突然以一如往常的样子打招呼。



「不好意思,没能好好招待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看到白珠可爱地歪着头,阿榭碧终于觉得不对劲。



以前,白珠不论何时都流露出的阴险,这时竟然完全消失了。眼前这张天真可爱的笑容,简直像个小孩。滨木绵无言地走近白珠,拿掉她手上的小刀。白珠诧异地抬头看她,她在白珠的面前蹲了下来。



「你已经到极限了吧?提出告假返乡,回去北家如何?」



滨木绵说话的内容,还有那个口吻,都让阿榭碧惊愕得说不出话。



滨木绵这句话,充满了对白珠的关心。口气极其温柔,丝毫没有平日的调侃嘲弄。很清楚的,这句话完全没有挑衅白珠的意思。阿榭碧望着白珠会如何回答。但白珠的笑容丝毫没变,使得阿榭碧心头一惊。



「这我办不到。」



以干脆俐落、开朗的声音回答的,当然是白珠。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到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听懂了滨木绵说的话?



有问题,这太奇怪了。



白珠不管阿榭碧一脸纳闷,犹如唱歌般开始说:



「我是不知道滨木绵公主为什么要这么说,不过我必须入宫才行。应该知所进退,提出告假返乡的人,是滨木绵公主吧?」



即便一脸笑眯眯的,但她说出来的话相当严苛。



阿榭碧不禁倒抽一口气,但滨木绵纹风不动地承受下来。



「对,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喔。」



「怎么,你在为我担心啊?不过或许有点太迟了。」



白珠说完,先是低笑了两声,然后嫣然一笑,露出最美的笑容说:



「已经出问题了。」



一阵寒气窜上背脊,不只是寒颤的程度而已。阿榭碧吓得毛骨悚然。



她突然不晓得在这里的人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白珠。总觉得和以前的她不大相同。滨木绵显得些许怔愣,但不像阿榭碧那样整个人惊惧忧心。滨木绵神情凝重地思索半晌后,再度正面凝视白珠的双眼。



「现在开始也不迟吧?你本来就不该来这里。如果你有其他喜欢的男人,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登殿。」



「你说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话声,阿榭碧惊愕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真赭薄一脸铁青,狠狠瞪着眼前的白珠。真赭薄早上的冲击尚未褪去,一副憔悴的模样。但她并没有笨到,看到阿榭碧和滨木绵一起离去却置之不理。



「……有其他喜欢的男人,竟然还登殿?这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真赭薄这句意想不到的尖锐质问,听得阿榭碧内心慌了起来。但滨木绵并没有责备她,依然盯着顿失表情的白珠,开口说:



「明明还没查出入侵者是谁,怎么可能知道他和早桃的关连?那是泷本知道真相,却企图隐瞒而捏造的说词吧。别忘了,泷本是宗家的人。这种会影响四家政治版图的丑闻,当然要尽力隐瞒。」



有位公主基于这个念头在思索事情,所以态度看起来一直很奇怪。



「慢着!」茶花插了进来,但滨木绵没理她。



「那么,这位入侵者是?」



滨木绵眯起眼睛,将手放在白珠肩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没错吧?」



最后那句「没错吧」,已经不是在求证,而是确认。但白珠将大眼睛睁得像弹珠一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说话还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么人私通吗?」



哈哈大笑的白珠,看起来已经不是以前的她。



「很遗憾的。我和一巳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是生来只为了入宫的女人。那种会危害入宫的事,我怎么会做呢!」



白珠放声大笑,笑得像个小孩。阿榭碧整个看傻了。



白珠只是持续地笑。



没有人能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