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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2)



1.坂口孝文



晴朗明净的天空上,一道烟徐徐升起。



那道烟白得如此彻底,哪怕说它会直接变成云,我都很难怀疑。



我仰望着天空,想起过去在澳大利亚旅行时看过的沙漠。去年在网上看过一篇报道,说一架探测器已经到达距地球三亿公里的地方。按照原计划,那架探测器本该已经回到地球,但由于麻烦的事故延期了。据说探测器会在明年六月落在澳大利亚的沙漠上,真不知道那将是多么美的光景。



上周星期六我离开制道院,乘电车来到离医院最近的车站,便见到来迎接的母亲。听说祖母已经咽气时,心里没有感到悲伤,只像是再次确认已经知道的事实。但没有亲眼见到那个人去世,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并不喜欢祖母,也没能明确讨厌,只是说服自己和她无关。尽管如此,我心中根基的部分还是出自那个人之手吧。我没有讨厌祖母,而是将目标定位绝对不可能和她交错的方向。否定她认为重要的事物与价值,想找到其他重要的事物。朝相反方向前进——从这个意义来讲,那个人始终是我的指针。



烟囱里冒出的烟逐渐变成浓灰色。



天上似乎吹过一股强风,烟朝东边拖长淡化,那个人也渐渐溶化在空中。关我什么事——我暗自嘀咕,想象小行星探测器像一道流星般划破同一片天空,降落在夜晚的沙漠上。我当然没有哭,但感觉一阵钝痛火辣辣地从左眼扩散。



火葬结束后,我按指示去捡遗骨。筷子夹起的骨头实在太轻,仿佛一件廉价的仿制品。轮到自己捡完,我心里全是眼睛的疼痛。



回去时到卫生间照镜子一看,发现只有左眼充血,变得通红。带着一只红眼睛的我显得可怖,一副凶穷恶极的模样。在过去,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呢?我像个傻子一样勉强微笑,镜中的自己也露出相同表情,印象却没有变化。



从洗手间里出来,发现一个白发的小个子老人站在走廊窗边,朝烟囱的方向仰望天空。他拄着散发光泽的黑手杖,身穿礼服的轮廓很是悦目,仿佛直接从商品目录上裁剪下来一般。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来参加祖母的告别仪式,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年前的章明节。他姓三木,是制道院校友会的会长。



我朝三木先生靠近。



“感谢您今天能来参加葬礼。”



被我搭话,三木先生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次的事情,我衷心表示惋惜。”



“谢谢您。”



“你长这么大了呀,孝文君。”



“很抱歉,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四年前的那件事中,我没有和三木先生打过招呼。既然能来参加葬礼,应该和祖母关系亲近,但我没有在坂口家看到过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见过几次,不过听了这话你也觉得麻烦吧。”



“不会。”



“久子太太说起你时相当得意呢,比如‘已经会走路了’‘已经会说话了’。”



久子是祖母的名字,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她会为孙子感到骄傲。



“对我来说,祖母是个可怕的人。”



“哦。”



“只能想起她严厉的对待。”



“那也是因为疼爱你吧,她这个人不会娇惯家人的。”



“是的。”



尽管嘴上违心地回答说“我也这么想”,但我心里从没觉得被祖母疼爱过。记忆中她只是想支配坂口家的一切,理所当然觉得坂口家应该完全在她掌握之下。



“制道院怎么样?”



“是所很棒的学校,我过得很开心。”



“哦,听说你成绩相当好。”



“谢谢,不过有几个朋友比我优秀多了。”



我想和三木先生说说茅森,但他有些唐突地改变了话题。



“久子太太在制道院时的事情,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没有。”



“那个人入学到制道院,是在她高一那年。她是接受女性入学后的第一批女生之一,但远比其他人更美,也更聪明。那时我在初中部,还特地和朋友一同到高中部的教室去参观。当时女性在制道院里显得相当不可思议。”



是这样啊,我应了一声,但心里还很难想象祖母的学生时代。回想起来,我没有看过那个人的老照片。



三木先生继续说:



“久子太太喜欢图书馆。现在也还在吧?那座图书馆是我刚入学时建的。每当在图书馆的座位上发现久子太太,我都会假装翻书,不停朝她那边偷看。”



随着三木先生的笑容,我也想附和他笑一下,却没能成功。我喜欢制道院的图书馆,但“祖母也一样”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一小道划伤。



但三木先生似乎没在意我的样子,只是一个劲想拿祖母的事情和谁说说。我尽可能带着笑容听下去。



三木先生口中的祖母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女性——活泼、明快、又有魅力。三木先生升上高中部后当选学生会会长,而祖母也在给学生会帮忙,于是两人变得亲近。正好当时文库版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开始出版,每当新书发售,他们便会抢着看。“有一半是为了和久子太太说上话才看的呀。”他说着笑了。据说祖母平时性格大度,但遇到喜欢的书就变得相当固执。我无法想象大度的祖母,感觉和她在养老院时也有所不同。



“要是久子太太再晚生二十年,就会当上学生会会长吧。”



三木先生说道。



我露出微笑,然后做好被他讨厌的心理准备。



“我还以为三木先生不想让女生做学生会会长呢。”



他看着我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柔和而亲切的笑容。



“当然可以有例外。”



“我觉得没必要说成是例外。”



“毕竟三年出了两个,很多呀。”



两年前担任制道院学生会会长的,是红玉舍的荻同学,而今年是茅森。



“比例重要吗?”



“嗯,要是你能参选就好了。为什么没去紫云?”



“因为在白雨过得挺舒服。没必要分性别计算学生会会长的人数吧?”



“不。男人是有责任的。就算嘴上说什么平等,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无论自杀者还是罪犯,都是男性远比女性多。”



他的话很跳跃,我没能跟上,也不知道自杀者人数和犯罪者人数按男女分开是怎样的比例。



三木先生把身体重心放在两手撑住的手杖上,注视我的眼神变得有力。



“所谓责任就是男人该肩负的东西。于是有人被责任压垮,结果自己了断性命,或是染指犯罪。我们一直在背负这一文化,你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如果和女性一起走时遇到暴徒,你会挡在她前面对吧?”



“遇到那种事,要一起跑啊。”



“那牺牲的会是女性,因为你跑得更快。”



“或许吧。”



“这样好吗?”



“逃走,然后叫警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心里明白,这话是骗人。



如果走在身边的是茅森,我会保护她吧,但就算身边的人换成绵贯也一样,不能把没法从轮椅上起身的他扔下不管。然后绵贯一定不会原谅我,打心底发怒说你怎么不快跑。茅森呢?不知道。如果我挺身保护她,会让她感到开心吗?



感觉这问题真蠢,因为只能用表面话来回答。



那么我的表面话自然是这个:



“恐怕我会逃跑吧。但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考虑,或许应该是更强的一方站到前面去。和性别无关,纯粹看谁更强。”



“如果对方拿着手枪呢?体格上多少有差距也没有影响了。”



“那更要一起跑了。”



“就算那样,还是应该让男人站到前面,这就是我的正义。和强弱无关,站到前面是种责任。”



“这和学生会会长的事有关系吗?”



制道院的学生会会长没有义务在暴徒出现时站到学生们前面。不可能有这种义务。



但三木先生慢慢点头。



“有啊,当然有。在现代的这个国家,身边见不到手枪一类恐怖的东西吧。但有更加司空见惯的凶器,那便是责任。责任会给人带来痛苦,甚至死亡,而背负责任就是男人的工作。”



我想否定他靠性别来决定谁来承担责任的想法,但另一方面也有所自觉,自己多少有相同的价值观。无论如何掩饰,感情上还是觉得应该让男人挡在暴徒面前。靠我现在的理性,光是把这一感情拦在心里就已经是极限了。



三木先生始终带着柔和的微笑。



“你们这代人有你们的矜持吧,但我们这代人也一样有我们的矜持,没法比较谁更正确。”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必须比较。”



“为了什么?”



“为了不满足于现状。”



“没必要急呀,反正会赢的是你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死光了。”



三木先生温柔地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表。



换作是以前的我,听过他的话就点头了。时代径自推移,伦理观不断更新,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强求对方赞同。随着时间变化,我们会成为多数派,然后又变得陈腐,被下一代淘汰。直到和茅森良子相识之前,我都觉得这样就好。



但她不一样,会更切实、更具体地相信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我已经成为茅森一派,所以不能让对话就此结束。



“多少要急一些,地球的自转速度太慢了。”



三年前拜望会的那个晚上,茅森说过同样的话。既然当时已经回答说“我懂”,那么我果然必须反驳面前这个人,让漫长夜晚般陈旧的时代尽快过去。



“星球的速度没法说变就变。”



三木先生说道。



“不,现在已经快了很多。”



比起一千年前,肯定是一百年前更快,而现在又比一百年前更快。有人对这颗星球迟缓的自转感到心急,于是加快了那个速度。



说到这里,我第一次真心露出笑容。



“就连制道院的时间也变快了。三年里出了两名女性学生会会长,而且现在的会长是绿色眼睛。”



这主张其实很蠢。和海豚星相比,按性别和眼睛颜色来计算的做法相当陈旧,但应该也算是种前进。



三木先生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最后,我又加了一句话:



“我不是说希望您能改变想法,但请好好看着茅森。她一定和祖母一样,是个可以算作例外的人。”



今天谢谢您能来,我说着低下头,所以看不到三木先生的表情。



“就算这样,我的想法还是没变。如果转得太快,这颗星球会毁掉的。”



那我走了——他说着离开。



不知不觉中,左眼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虽然母亲说“可以在家里多待一天嘛”,但我想尽快回制道院。在家里总是能感觉到祖母的存在,于是想保持距离。



回到制道院时,已经快到晚上七点。



这个时节白天还长,夕阳刚好正迎来最高潮,将我的视线吸引。在曲折绵延的亮紫色天空西侧,鲜艳的橙色光辉被云朵反射,耀眼地映衬山与天空交界的地方。那片傍晚的天空让地表显得更加昏暗,我看不清站在正门旁的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欢迎回来。”



茅森良子说。



“我回来了。”



我答道。



她举起攥在右手里的小钥匙。不必多想,便知道那个黑色轮廓的东西代表什么。



“怎么办?”



对她简短的提问,我的回答早已确定。



我们将寻找海豚星。在大家睡熟后偷偷溜出宿舍,连夜空的星辉也无暇顾及,一心寻找那个美好故事的结局。



2.茅森良子



偷出教师办公室的钥匙没费多大力气。



干这种坏事要是被抓住可没法辩解,我紧张得指尖发抖,但绵贯面对桥本老师时嘴上功夫实在漂亮,把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力吸引了很久。拜此所赐,我能慢慢花上一点时间,把备用的办公室钥匙换成假货。



熄灯两小时后,凌晨一点在校舍前见,这便是和坂口的约定。我抑制内心的激动,尽可能和平常一样度过等待的时间。回宿舍吃过晚饭,到起居室和低年级学生聊天,然后独自入浴。



和普通家庭相比,红玉舍的浴室还挺宽敞,但作为公共浴室又有些狭小,能一起进去的最多四五个人。



其他宿舍——特别是人数众多的白雨或是黑花,入浴时间已经分学年定好,但红玉没有那样的规定,大家多半和关系要好的伙伴一起去。但我洗澡时想一个人待着,而现在的红玉里几乎没人会妨碍我的自由,就连高年级学生知道我在里面,也会错开时间再来。



但今天晚上,我在浴池里伸开手脚时,听到浴室门被打开。会毫不顾忌地打扰我私人时间的住宿生,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樱井,或者八重樫,这次是后者。今年春天,八重樫住进了红玉舍。



她朝我看了一眼,但没说什么便坐在淋浴旁的凳子上。我也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她洁白的后背。



八重樫朝脑袋打开淋浴,然后伸手去拿旁边配备的洗发剂。我在心里犹豫该怎么和她搭话。



先开口的是八重樫。



“你要潜入教师办公室吧?”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应该没表现出内心的动摇。



“你说什么呢?”



“不用掩饰了。我也一起试验了怎么给门上锁。”



入侵办公室的计划和绵贯也有关系,那八重樫知情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是她,应该不会跑去向老师告发吧。



她把头发揉得满是泡沫继续说:



“和坂口君一起?”



“保密。不过不说你也知道吧?”



“不是很清楚呀,条吾又不会把那种事说出口。”



绵贯不喜欢涉足他人的隐私,而且像洁癖一样坚守这一原则。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我猜就算问他“坂口喜欢吃什么?”他都会回答“去问他本人”。



带着些许好奇,我开口说:



“一眼看去,你和绵贯君虽然很像。”



“是吗?”



“嗯。比如总让人感觉性格乖僻。”



“这是说人坏话?”



“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你不喜欢我会道歉。”



“没什么。然后呢?”



“但总觉得,说不定你们两人完全相反。”



“这话套谁身上都能用啊。”



“的确。”



泡沫成团从她头发上落下,在地上打出声音,不断被流水带进排水口。八重樫胡乱拂去头发上的水珠。



“条吾知道,自己和谁都无法互相了解。”



“是吗?”



“嗯。”



“在我看来,正好相反。”



感觉无论八重樫还是坂口,都和绵贯互相了解。比如有些事我花很长时间才懂得,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八重樫接着拿过润发乳。



“条吾明白自己其实不了解对方,所以了解到一点就会很珍惜。”



“这样啊,很像你会喜欢的想法。”



“那可不好说。”



“正因为我不了解那个,才会被你弄哭。”



那是三年前,在图书馆的一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从那以后,每当和八重樫两人独处都会让我有些紧张。为了不被她嘲笑,说话时总要很小心。



“那个?”八重樫小声纳闷,然后说:“良子你总喜欢一个人想明白,然后把话说得很跳跃。”



平时我应该不是这样,而是时常注意用简单易懂的话来细心解释。况且八重樫不也一样,时不时短短嘀咕一句,让人很难理解话里的意思。



“我一直在思考那时听你在图书馆说过的话。”



就是说,该如何对待绿色眼睛的历史。



在我理想的世界,不会特地强调黑色眼睛虐待绿色眼睛的历史。不会按眼睛的颜色来区分过去的事件,也不会把黑色眼睛看成反面角色,而是当成人类全体的过错来接受历史。



但八重樫的想法不同。



——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她是这样说的。



就是说不准变得麻木吧。不能把因眼睛颜色不同而发生的悲剧看得事不关己,要始终记住,现在的我们与历史息息相关。



“我觉得那时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八重樫动作轻柔地把润发乳涂在头发上,“哦”地小声回应。我继续说:



“但我果然无法同意。虽然明白你这种想法的由来,但把每一件过去的事都看得很重,效率就太低了。为了幸福,就该把碍事的东西全都抛弃。”



“可那个幸福终归只是你所认为的幸福吧?”



“嗯。所以我们大概无法互相理解。”



我们的意见一定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我有我理想中的幸福,八重樫有八重樫坚信的幸福。



“那个时候,我不认为有哪种想法不能让双方都认同,结果没能接受现实。”



当时我还不具备客观的视角,而是相信无法理解自己理想的人都是蠢货,不用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不小心哭了。



“然后呢?”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自己无法接受你的想法。”



“哦。”



“但是,就算无法接受对方的想法,一样可以互相尊重,我觉得这也是理解的一种形式。”



换句话说,这和八重樫对绵贯的评价相同。



因为明白自己不了解,所以哪怕了解到一点都想去珍惜。我承认无法接受八重樫的看法,但一样可以尊重那份看法的由来。



“良子你一点也没变呀。”



八重樫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似乎是笑了。



“是吗?”



我倒是觉得,刚刚已经证明自己和当时相比多少有所成长。



“一直没有变。勉强自己接受所有人,无论对谁都努力去喜爱。”



“是啊,每个人我都喜欢。”



来制道院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至今遇到的人,还是今后会遇到的人,我谁都不会讨厌,对每个人露出相同的笑脸。



“但是对你不一样。我非常喜欢你,也感到尊敬。”



真的。她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让我打心底想交上朋友。



八重樫扭头瞄了我一眼,在她脸上是挑衅似的笑容。



“谢谢。不过,比不上你对坂口君的喜欢吧?”



我跟着她笑了。



“这话我只和你说。”



“嗯。”



“唯独对他,我讨厌透了。”



对已经决定不讨厌任何人的我来说,他是全世界唯一的例外。



八重樫早已把头转了回去,结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跑进教师办公室那种地方,不过祝你愉快。”



听了她的话,我回答说:“我会的。”



这还是第一次刚洗过澡去见坂口,心里果然有些紧张。







到了熄灯时间,我姑且是躺到床上,但丝毫没有睡意。



离凌晨一点还有十分钟时,我从窗户溜出宿舍,湿润的空气带来夏夜的芳香。



今晚星星很漂亮。月亮近似满月,但仔细看发现有点歪成椭圆形。不过月亮又大又亮,称为满月也没什么不妥。在夜晚那片浓密的黑暗中,我选择更暗的地方走在制道院。周围很静,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微弱的虫鸣。忽然想起今天是七夕,但我没有在天上寻找银河。



坂口已经等在校舍前,悠闲地坐着仰望夜空。



“晚上好。”



我对他说。



“晚上好。”



他答道。



在今晚以前,我们从没有互相道过这样的问候。道别时是不是要彼此说声“晚安”呢?光是想象一下,心跳就变得剧烈。



坂口站起身。



“从哪里进去?”



那边,我说着伸手指去。总觉得自己的言行显得稚气。这个夜晚有什么让我变得软弱,而我没有勉强去抵抗。



我们并肩走着。虽然看不太清他的脸,但也意味着我比平时离他更近。两人手背相碰,他稍稍放缓了步伐。



入侵路线已经在放学后准备好。我留在校舍假装忙学生会的工作,一直等到巡视后给各处上锁的老师过来打招呼。然后在回宿舍途中,把走廊里一面已经锁好的窗户打开。



从外面看,那扇窗户显得很高。



先是坂口爬上去,然后向我伸出手。



刚和他认识时,是我个子更高。但他初三时长了不少,和我追平,高一便超过了我。靠坂口帮忙,我好不容易翻过窗框。他的手比想象中更大。



“谢谢。”



我轻声说。



“不用谢。”



他回答。



我们走在比屋外更暗的走廊。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害怕光线被人看到,还不敢用。透过窗户,夜空朦胧的光照进屋子,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半夜里校舍寂静无声,或许是因为墙壁很厚,脚步带来清晰的回音。



我好几次想提起坂口去世的祖母,张开嘴却没能出声。或许说句“节哀顺变”也好,但怎么也不习惯这句话,感觉没法带上真实的心情。



结果,我还是说起完全不同的话题。



“真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干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



“大半夜偷偷跑进校舍。”



“没什么不好呀。挺有意思的,像试胆一样。”



“是吗?”



“嗯。”



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会害怕。去鬼屋时——虽然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心里也忐忑不安,而且我不太喜欢独自走夜路。



但今晚我没有感到恐怖。哪怕半夜的制道院再暗,内心依然风平浪静。坂口小声说:



“况且,这件事是我提起的,算不上陪你。另外今天时间刚好。”



“哪里刚好?”



“因为那个人的葬礼刚过。”



“什么意思?”



“就觉得,心里不用想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是什么?”



“有各种事了。”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口中的“各种事”都有什么。但我只是说了声“哦”便不再追问。



面对失去家人的同学,我不知道怎样的话语才合适。夜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感觉语调也和平常没有差别。但在内侧一定不一样。正如他所说,心里在考虑各种事情吧。



我强行回到原来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本可以选择其他方法。如果想调查教师办公室,和老师说明情况就好了。”



只要说我想找清寺伯伯的剧本,老师们也没法随便拒绝,因为他作品的权利全都在清寺夫人手上。当然办公室里也有不能给学生看的资料,很难全部让我亲眼确认,但如果真的有《海豚之歌》的剧本,他们应该不会隐瞒。



坂口似乎笑了。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总觉得他身上传来类似的气氛。



“的确,夜晚潜入校舍不像你的风格。感觉你会选没人能有怨言的方法才对。”



其实也不是。



我喜欢狡猾的做法,如果可以,想只让自己得到好处。时刻按优等生的标准要求自己,只是为了实现目的,而不是因为拥有引以为傲的清廉人格。



坂口继续说:



“不过,感觉我能懂。虽然也可能完全想错了,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但对你来说,《海豚之歌》不是能轻易对别人提起的东西吧。”



他的话有些笼统,但基本上没错。



那部剧本是我价值观的象征,是非常重要的指针,就像是还要靠星星来辨别旅途方向的时代中北极星对人们的价值。在黑暗的夜里,它始终在不变的位置发出光芒,告诉我该前进的方向。



如果只顾孩子气、愚蠢、又不考虑现实的任性感情,我其实想独占那部剧本,想把它抱在怀里,不交给任何人。直到几年前我还是这么想,但如今已经不一样。我相信应该把那部剧本向世间公开,如果能有更多人对海豚星产生共鸣,我会很高兴。



我勉强露出笑容。尽管在黑暗中没法让坂口看到表情,但总觉他已经明白我在逞强。



“《海豚之歌》的事,我的确不想和任何人说。”



“哦。”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毕竟好不容易和你有了两个人的秘密。”



对中川老师,我曾表明有一部未公开的剧本,但别提具体内容,连名字我都没说过。在制道院里,知道《海豚之歌》的只有我和坂口。



听到我鼓起勇气告白,坂口什么也没有回答。在眼前的黑暗里,他一定正为难地皱起眉头吧。我不肯罢休。



“要是和其他人说了,不就会失去和你寻找剧本的理由吗?不能像现在这样单独和你潜入校舍,用对讲机时的话题也要费点脑筋。”



坂口终于开口:



“这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



这话才是骗人,有一半是认真的,而且想更坦率地向他表明心意,却没能顺利开口。像这样靠近到手背偶尔相碰的距离令人愉快。



坂口轻轻吐出一口气说:



“剧本一定会找到的。”



我露出微笑。



“要是找不到,你要好好安慰我对吧?”



“嗯。我会考虑好怎么安慰。”



“那,回去路上牵住我的手。”



这次他还是会皱起眉头,然后沉默不语吧。



但我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