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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夏、高中一年级(2 / 2)


我一这么说,穗花同学立刻默不作声。怎么了吗?我转头看向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目瞪口呆的表情。



「怎么了?」



「老实说喜欢不就好了,你好怪喔。」



我陷入沉默。



高年级的学生骑着脚踏车,从后方沿着车道经过我们旁边。我忍不住在意起那些经过的学生,希望当中没有班上的同学。总觉得,被看到的话会很糗。



「春。」



咦?我下意识往穗花同学那边看过去。



「和春树的名字很像耶,真好。」



啊……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被她发现是我了。



「对啊,总觉得有种命运的感觉。」



说什么命运感,那根本就是我自己。



「春树你已经在诺贝尔上全部看完了吗?」



「嗯,看完了喔。」



「我也是!可是呀,感觉在小说实际出书以后,拿到手上,感受着它的质与量时,会有一种超级感动的心情对吧?内容好像也被大幅修改过了,和在萤幕上读到的完全不同。」她忽然语调高亢地侃侃而谈起来,「我以前喜欢的都是科幻小说啦、爱情喜剧之类,那种容易理解的剧情,该说是可以快速浏览过去吗……不过《寻找母亲》这部作品,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以说是很有深度吗?有种被深深吸引住的感觉吧。当初因为是排行榜第一名,看到就随意读了一下,然后就对它印象非常深刻。」



看着双眼绽放光彩说话的穗花同学,逐渐让我难为情起来。想不到在这么近的地方会有粉丝存在。世界分明是那么宽广,却在同一所高中的同个学年中,存在着读过自己作品的人。



我一面小心着不暴露出自己的心痒难搔,一面适时附和她。



实际出书以后,拿到手上,感受着书的质与量。我同样无法忘怀那份感动。纵使我没有像她那样表现出来,可是在国中毕业典礼那天买下自己的书本时,我应该也有一样的感受才对。



「好意外喔。」



「意外?」



「因为穗花同学,感觉不像会喜欢书的样子……」



「我看很多书喔,是宅宅喔。也会看轻小说,翻译文学之类的也有在看喔。像是没有和人约出去玩的日子,我就会一直在泡在诺贝尔上找书来看。另外我也有在画漫画。」



「漫画!真的吗?」



「嗯,我喜欢画画。但技术完全不到家啦,只是兴趣而已。不过等到秋天,我想试着投稿给杂志看看───」



「这样、啊。」



「嗯,哎呀,其实我之前就有点想和你说说话了,想说既然你每天都那样读书的话,加入文艺社不是很好吗?」



我也曾经短暂地考虑过加入文艺社的事。我想起早春时社团介绍活动上,有个像社长的人正在邀请新人入社。文化祭时,文艺社也会展示各个社员的诗与小说,当中亦有漫画等等作品,似乎还有人报名参加县政府举办的诗歌比赛。



我认为决定封笔的自己与文艺社无缘,所以没有入社,不过在图书室每天都会旁观到他们的活动。不同的人聚集到图书室里,随心所欲地画漫画或写文章,也有单纯将社团当作同好集会所的学生,看上去像是个活动悠闲的社团。



这么说起来,穗花同学平常确实有在画什么东西的样子,到了接近古角老师来巡视的离校时间就会给他看。原来那是漫画吗?



「加入文艺社的话,是不是就非得创作出什么成品才行吗?」



「没这回事喔。跷掉社团的学长姊大有人在,也有只想看书的学长姊。之前问过古角老师,一定要创作出作品在文化祭上展示吗?但老师的意思好像是,总之有待在文艺社就可以了喔。」



「是喔。」



我边往前走边愣愣地给出回应,穗花同学扭头凑过来观察我。她贼贼地笑着,露出和先前的古角老师相似的表情,「你不加入文艺社吗?」



「咦?」



音节从我的喉间泄漏出来。我赶紧思考回绝的理由,然而「一定要交出作品感觉很麻烦」这个说词在刚才已经被否定了。



就在我苦恼着如何回答时,穗花同学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春树绝对也喜欢写小说的吧。肯定就像春那样───」



「我不喜欢。」我打断穗花同学的话立刻说道。



说出口了。第一次将那句话说出口,说我讨厌写小说。我急忙查看她的样子,感觉应该要辩解些什么才好。



可是她连一丝不悦的神色也没表现出来,仅用着与先前别无二致的表情回答:「是喔───」



不小心扫了她的兴致。我恍惚地说:「抱歉。」



「咦,什么事?」



「我应该要说喜欢比较好吧。」



「咦?为什么?没关系呀。」她马上扬起微笑,彷佛要安慰我似的,「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喜欢某样事物的心情不可能永远长存嘛。像我也有讨厌的小说类别,还有漫画画得不顺利时,也常常会折断铅笔。」



「折、折断?」



「但只要在快乐的时候享受那份快乐,不就好了吗?你看书的时候很快乐吧?我很快乐喔。今天和春树一起看书,非常的快乐喔。」



至此我才终于抬起脸。



不知何时她走到了我的前面,回过头的她在笑。阳光形成阴影,那对因为化妆而无谓放大的双眼,正捕捉着我。一种被刺穿的感觉在胸口驰骋,热度支配了全身,好想把体内的内脏悉数替换掉。



我也很快乐,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读着自己所写的书,那些既已存在于脑袋里的内容,因为她缓慢的阅读速度,时间感觉起来彷佛永恒。我有了这种感受。



见到她或笑、或吃惊的表情,便涌现开心的心情。和某个人共享心情的感觉,好开心。她的一切反应,都令我十分开心。



穗花同学满足地咧嘴而笑。



公车正好来了。啊,对了,我们是为了等公车才会停下脚步。



「明天再一起读吧。」



我一时惊慌失措。道别,要说道别的台词───



「明天再一起!」



我不自然地大声喊道,她听见了,身影消失进公车之中。接在空气制动器「咻───」地响起之后,是金属的气味扑鼻而来,公车徐徐驶上乡间道路。



我留在原地一会儿,感觉眼睛深处一阵发热。须臾后我重新迈出脚步。阳光散发出咖喱面包的味道。



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



这是何等便利的话语。



「你回来啦。」



约莫步行三十分钟左右,我抵达自家的公寓大楼时,妈妈已经结束兼职在煮饭了。我故意闭上眼走到客厅,猛然大吸一口气,发出吸鼻子的声音后紧接着大叫:「咖喱!」



根据家中洋溢的气味,我道出浮现在脑海里的料理名称并睁开双眼。随后妈妈打响指,露出狡猾的笑容,指着我说:「可惜!是咖喱汉堡排。」



明明她的表情好像我答对了似的,但居然猜错了吗?不过那算答对一半吧。



我走去盥洗室,脱下汗湿的制服与袜子,粗鲁地丢进洗衣机内按下开关,只穿着一件内裤就经过厨房往自己房间走去。妈妈说着「讨厌」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我随兴地换上昨天穿过的居家服。



回到客厅后,我用脚拇指按下电风扇的开关,让电风扇固定对着自己吹,并来到我平常的位置坐下。



「再十五分钟。」



「需要帮忙吗?」



「不用喔。你看这个。」



蓦地,妈妈发出「登、登愣!」的效果音,彷佛在模仿某个知名动漫角色似的,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叠纸张。



「咦,天啊,什么东西?」



「粉、丝───信……」



她用奇怪的方式放慢速度说,接着做出递信的动作。有别于母亲嬉皮笑脸的表情,我的心跳正猛烈躁动着。



大量的粉、丝───信……可能是九重先生送来以后被母亲收集起来,所以才用橡皮筋绑成了一捆吧。



「等等记得打给九重先生道谢唷。」



妈妈的说话声难得听起来很遥远。感觉,自己背负了沉重的责任。身体缩了起来。寒意陡然窜升。



其实我今天处于一种想独处的心情。想独处得无可奈何。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想让情绪沉淀下来,可是不看不行。稍作喘息之后,我取下捆住信的橡皮筋,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姿势,将橡皮圈随意弹飞。



我拆开第一封粉丝信的信封。



放在里面的信纸整齐摺叠,信上文章漂亮得不可思议,字迹写得比我还秀丽。信里说:『文章非常棒,无法想像出自与我同龄的人手笔。』不不不,字写得比我漂亮的人在说什么啊?我像这般一边在心里恶劣地吐槽,一边打开下一封信。



这封写的是:『主人公和我有相同的遭遇所以很能共鸣。』哈哈。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全部写满了对于我小说的爱慕之情。甚至不仅是小说,也有对于我本身的表白。



「你好像很高兴。」妈妈如此说着,将咖喱汉堡排端放到餐桌上。



我将重要的粉丝信收成一叠放到角落。



妈妈说了声「嘿咻」坐到椅子上,而后盯着我看。喔,好啦好啦。我合起双手。



「「我开动了。」」



完成开动前的招呼后,我拿起汤匙,将汉堡排挖下一小块,和上咖喱、白饭,加上汤匙中原有的那块汉堡排,富有技巧地送进张大的口中。



「好吃。」



「好吃吧。」妈妈毫不谦虚地说。



「妈妈,你会做汉堡排了耶。」



「这是当然的吧。」



「好像很久没吃到了。」



「讨厌。」妈妈口气故作从容地笑着害羞说道。



事实上,我最近才终于看习惯妈妈做料理的背影。



在我就读国中的时期,妈妈从早工作到晚。虽然阿姨时常会来照看我,但或许妈妈有着自己身为母亲,必须连同不在的父亲的分一起养育我的压力存在吧?当时她兼了两份工作,每天晚上迟迟归来,兼职时得到的小菜总成为我的晚饭。



尽管阿姨会帮忙,我仍希望她可以再多休息一点儿,就算只休息一下也好,于是提出了「现在有版税收入,要不要只做白天的工作就好」的意见。



当然,我的版税并不会让家里一下子涌入大量钱财。说到底,我的书不到「大热卖!」的程度,搞不好连点像样的补贴都算不上,所以妈妈同意了我的提议,不过只以一年为限。



用完晚饭吃饱了以后,便由我来洗碗。清洗碗盘的期间,我一面思考。左思、右想、左思、右想,就在妈妈看电视到一半,开始打出好大的呵欠时,我才终于开口说:「妈妈。」



「什么事?」



「我讨厌爸爸。」



「嗯───」



妈妈答话的态度还是老样子,视线仍然对着电视机。因为明白她不会讨厌我,所以我也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家里有没有信纸?」



「信纸?好像放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吧。」



洗完碗盘擦完手,我走向妈妈说的抽屉,一打开就找到了。有信纸和款式可爱的信封。我取出与粉丝信相应的数量,接着回到桌子旁边。



「怎么了?」



「我要回粉丝信。」



「哦───?」



妈妈这才提起兴趣,望向坐在对面的我。我看着信纸对妈妈说:「爸爸抛弃了你。他抛弃了爱着自己的人,但我不会弃而不顾。不会舍弃自己、舍弃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



妈妈保持沉默。电视剧的女演员跑到男人的身边,说了些什么。



我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致亲爱的你」,同时继续说:「我和爸爸不一样,哪里也不会去,不会抛下妈妈你的。」



经过片刻的静默之后,妈妈再次用一直以来的态度回我,「是喔。」



我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继续写信。



那些爱着我的人、寻求于我的人。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咖喱的气味,书本的气味,原子笔的书写声,发胀的胃,妈妈的叹息,我的呼吸、脉搏。



我必须重视自己的感觉才行。这一切,迟早会像父亲一样被人淡忘。



再来,我也必须去爱那些爱着我的人才行。我想传达出这份爱意。即使无法将喜欢宣之于口,倘若是用写的,就办得到。写在纸上就能办到。只要依托于小说,我便什么都说得出口,什么都办得到。



自己的感受逐渐变敏锐了。



倏地,一种宛如嚼薄荷口香糖时散发出的清新空气涌入脑袋。



感觉在我的体内正兴起一股什么东西。



好像有什么话语呼之欲出,我猛地咬紧牙关。



小仓雪•夏季庙会



雨后的气息,孩童的声音,摊贩店员朝气蓬勃的叫卖声,看似美味的烤鸡肉串的香味。



「呐,雪,来拍照吧。」



小夜拉了拉我浴衣的袖子,开启手机的前置镜头高高举起。我瞬间扬起嘴角,从口中流出口水。



「呜耶───」



我胡闹着做出回应,面对小夜的手机摆出耍宝的表情。无论我的表情有多丑,在萤幕的世界里都能变身成随处可见的可爱女孩子,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拍完照片的小夜心满意足,立刻投稿到LINE群组上。不知为何她仍然拉着我的袖子,所以我也抓住小夜的浴衣。



『御幸,我们在等你唷。』



身在同一个群组里的我,同样接到了小夜传来的LINE通知。



下一秒,御幸马上回了讯息。



『你们两个都好可爱,天啊。』



『我快到神社了。』



『时速一百公里。』



御幸以飞快的速度连传好几则讯息过来。和我在看相同内容的小夜笑着说:「时速一百公里很不妙耶。」我也笑出来,同时心脏跳个不停。



当然不只有我,小夜也被夸奖了,不是只有我而已。可是御幸也夸奖了我。有穿浴衣来真的太好了。



要不了多久,我们便在沿路走动的人群当中发现穿浅蓝色浴衣的御幸。小夜对着她拉长声音喊道:「喂───」至于我仍嘴角上扬着,一句话也没说。



御幸走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原以为是这样,不料她却毫不犹豫地抱紧我们。



我不禁叫出声:「哇!」并顺着这股气势组织出话语,「御幸等你很久了!」



「小雪,小夜!公车塞车所以来晚了……真的很抱歉。杀了我吧真的。」



不不不,不会杀掉啦。怎么可能杀了你。继续待着会挡到其他行人,所以我们维持抱紧彼此的姿势移动到路旁。嘿咻、嘿咻。



为了平衡说话造成的缺氧,我用鼻子用力地吸气,心脏疯狂跳着隐隐妨碍了我的呼吸。好不容易才重新感受到空气时,我闻到了一点儿御幸平常喷的止汗剂的味道。御幸以抬头的姿势面对高个子的我,望着我的眼睛。小夜在御幸的笑容面前,同样笑颜以对。



别去什么庙会了,好想就这样紧紧抱住彼此不动。脑海中不小心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忽然不安起来,自己有像她们一样开怀地笑着吗?没有流出惹人嫌的汗吧?



这个镇上,一到暑假期间便会举行以地方规模而言相当盛大的夏季庙会。



地点位于一座名为五衰神社的大型神社当中,每年向来在这个时期举行,对于什么也没有的蓝滨市而言,可谓少数的观光胜地之一。这里在没有活动的平日,净是些前来参拜的爷爷、奶奶,不过到了庙会,便不分蓝滨市内的男女老少,大家齐聚于此,把五衰神社挤得水泄不通。由于神社后方的河川地会施放较大型的烟火,特地前来观赏的人亦不在少数。



见到久违的人潮,我发出感叹:啊,感觉好怀念。



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继母每年都会带我来这个庙会。尽管如今是个充满感伤的话题,但老实说,当时的我只觉得很麻烦罢了。



继母大概是真心想和我成为家人,所以积极地在努力吧。我初次见到继母时便有感觉她是个十分温柔、却没什么距离感的人,这点在父亲失踪后变得更加明显。她带着我一个接一个挑战了那些家人间会有的行程,举凡去游乐园,或者去温泉旅行等等。



为了不让我感到寂寞、不让我产生距离感,她总是会听取我的请求,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在逞强。像是在游乐园时,继母一脸疲惫的面容明明很明显,可是直到回家以前,她的微笑始终不曾垮下来过;听到在看电视特辑的我说「想泡泡看温泉」时,马上就安排好行程,当周周末便带我去了。



为了和我成为家人,她卯足了全力。



所以我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为了继母,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样子才行。会来这个夏季庙会也是一样的情形。小学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父亲失踪的隔一年吧,因为班上坐我隔壁的实久同学说要全家一起去夏季庙会,羡慕她的我,一回家便赶快告诉继母自己也想去。



如今想起来,那是自从父亲失踪后总有些闷闷不乐的我,第一次提出的愿望。虽然我本身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用意,但或许因为我对继母提出愿望,所以她很开心吧,很快就带着我来庙会了。



然而当时的我,一看到夏季庙会的拥挤人潮,最先冒出的想法却是好想回家。



那时还在就读专门学校的继姊因为讨厌人群所以没有跟来,而我到了现场才有一样的体悟。人群的吐息、笑声,所有一切听上去只不过是噪音罢了。



可是,这是继母特地带我来的。我说不出口想要回家,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到刨冰或烤鸡肉串之类的,那些不健康却美味的食物上面,硬是装出愉快的样子。这项例行活动,一直持续到去年,我读国中三年级为止。



现在我穿着当时继母穿的紫色浴衣,来到夏季庙会。



然后想当然的,我再度因为人潮的吵杂声感到身体不适。



「小雪,身体有比较好了吧?」我出神地望着远方,坐在右手边的御幸温柔地对我说道。



「嗯,抱歉耶,让你们担心了。」



我朝御幸的方向转过头去,但出于愧疚与难为情的感觉,没能对上她的视线。



接着,她轻轻伸手贴抚到我的背上,像在哄小狗狗似地一边说着「乖喔乖喔」,一边顺着我的背。好可爱。



坐我左手边的小夜见状,也将手搭上我的肩膀,学着御幸的样子跟着说:「乖喔乖喔。」我彷佛被她们两个饲养着的感觉。能交到在难受时老实说出难受的朋友真的太好了,我打从心底如此想。



当初因为被她们邀请,所以我觉得不来不行。尽管讨厌人潮,但毕竟是成为高中生后的第一个暑假、第一场夏季庙会,而且还是第一次和朋友一同参加的夏季庙会,想说靠气势克服就行了吧?和她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哪怕只多一点点也好,高中一年级的夏季庙会就只有今天而已。



结果我厌烦了人潮,表情变得僵硬。注意到这点的小夜关心我,「人潮让你晕眩了吗?」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人潮会让人晕眩这个说法。



于是我们三个拿着刨冰,来到离人群稍有段距离的花圃石墙边坐下休息。



但御幸的刨冰上停了苍蝇。



「讨厌!」



听见她驱赶虫的声音,我立刻递出自己的刨冰,「我的给你。谢谢你陪我休息。」



我以为御幸会把吸管做成的汤匙拿起来,却只见她张开嘴巴看着我。



这是「啊───」的意思吗?



「喂我。」



可以吗?



喜欢的青春歌曲在今天一整天已经响彻我的心扉十次左右,此刻再一次于脑海中奏乐起来。我故作平静地将柠檬味的刨冰送入她的口中。



「小夜。」



我没作多想,只觉得既然喂了御幸一口,也要喂小夜一口,便朝小夜递出盛有刨冰的汤匙。小夜同样打开嘴巴,尝了一口刨冰。



「那我也来。」小夜说着,用吸管汤匙盛起草莓口味的刨冰,送到我的嘴边。我灵活地把冰一口吞下。



紧接着右手边的御幸马上探出头说:「也给我一口!」



她的重量搭在我身上,我不禁失笑,「好重!」



「呼呵呵。」



不小心发出奇怪的笑声,她们受到影响也笑了出来。我的脸涨得通红。



『烟火,差不多开始了?』



一时间,三个人聊着轻音乐社的事、学校里喜欢的男生,这时继姊传了LINE过来。



「说真的,你姊姊也来就好了。」小夜说。



「她说在家喝酒比较好。姊姊最喜欢酒了。」



「是喔,好有大人的感觉。呐,你们两个对将来有什么想法吗?」



小夜问起这件事,我一时语塞。



将来……「创作型歌手」这个词霎时浮现眼前。可是我现在,还没有昂首挺胸说出口的勇气。



「这个嘛───」我含糊地说着。



一旁的御幸略过我,悠哉地说:「我想当尼特(注6)。」



我赶紧大叫:「没错!」虽然有想蒙混过去的意图,但我的确也由衷赞同她。小夜同意地说「确实是」,三个人又笑成了一团。



「烟火要开始了吧。怎么样?河川那一带人很多,你应该不想去吧。」御幸担心地对我说道。



可是,为了我害得她们看不到烟火的话,我会很过意不去。



「没问题喔,我也想看烟火。」我如此说完后,率先站起来。



「不要勉强自己喔。」小夜也出声担心我。



我们从神社出发,一移动到河堤,便是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出现在眼前。为了十分钟后开始的烟火表演,有的人铺了野餐垫,有的人准备了摺叠椅,亦有准备好相机的人。



『哇。』我发出惊叹。『好壮观喔,妈妈。』一面说着我一面转向旁边。



在身旁的却是御幸和小夜。



我是笨蛋吗?



「找个地方坐吧。」



御幸跟在想找空位的小夜旁边,我则跟在她们后面。三个人之中我是最高的,以旁观的角度来看,我应该才是监护人吧。监护人。监护人啊。



今天一直想起继母的事。正确来说,全是些继母看我脸色行事的记忆。去年继母当然也带我来夏季庙会了。说实话,到了国中三年级还和家长一起去夏季庙会,让我有点、不对,是真的让我超级羞耻的。不过我连同那份羞耻感一起隐藏起来,好好地配合了继母。



我笑的话,继母也会笑。当我累得叹气时,继母便会去摊贩买刨冰来给我吃。若我牵起继母的手……



咚。



思绪在这时被打断。我不小心撞上迎面走过来的情侣。我着急地道歉,「对不起。」然而对方似乎没听见我的声音,就这么匆匆走了。真是的,好歹也回点什么话吧,我边想边往前看。



却没看到她们两个。



「咦……」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空档?可能,不是只有一瞬间吧?在我思考继母的事的期间,究竟过了多久?我恍神了吗?



我焦急得想跑起来,但在这种密集的人群中撞到人会造成困扰。怎么办?该怎么办?从前方到后面尽是如川流般攒动的人影,我升起一阵恐惧。



人们的吐息、喊叫声、孩童的哭泣声、踩踏石子的声响、爸爸的声音、妈妈的声音。



「妈妈。」这时我忍不住喊了继母。



世界在顷刻间随之动摇。头好晕,眼球深处一阵发麻。



不是御幸,也不是小夜。我求救的对象很自然地选择了继母。



啊,不行了。糟糕。这种孤独的感觉,好久没出现了。



只有我是孤单一个人。只有我好孤单。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继母,别离开我。等等我、等等我啊。我四处张望,转了整整一圈,再逆时针转一圈,忍无可忍的我又一次下意识喊了她。



「妈妈。」



即使我出声呼唤,周围的人也没理会我,只是继续走他们的路。为什么谁都不愿意瞧我一眼?明明我就在这里啊。我正穿着你的浴衣喔,这个标记很好认出来的吧?呐,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其实,很讨厌人群的。最讨厌了。可是,以前有妈妈陪着我所以没关系。因为你会一直牵着我的手啊。呐,我的手现在,是空着的喔。



你看。呐、呐、呐,你看看我啊!



「妈妈!」



我终究大叫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候。



从后面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我。那是只柔和的、和我差不多大小的、软乎乎的手。我立刻回过头。



「是妈妈喔。」御幸微微笑着说。



烟火在这一刻升空,照亮了御幸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汗水,她刚才也很着急吧?啊,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辉。星星。是星星。



好美。



好美丽喔。



「啊───好了呀,别哭了。没事的。没事,没事。」



在烟火的照耀下,我的泪水映出光芒,鼻水也是,还有那些已经无法分辨是什么的液体。有股柑橘止汗剂的味道,身旁的这个人虽然不是继母,不知为何依然给我一股强烈的安心感。



「我好寂寞。」



「嗯。」



「我好寂寞喔。我真的,非常寂寞。」



「我想也是。」



「好想见妈妈,好寂寞。」



「嗯、嗯。」



透过泪水浸湿的视线一角,我看到小夜也跑着赶了过来。我紧紧抱住比自己娇小的御幸哭了起来。



啊,真的是,我毫无成长嘛。



每次表达出情绪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变得很大胆。就像当初我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而现在居然还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不过算了,反正其他人都在看烟火。



好想见面。我爱你。好寂寞。这些话全都无法再传达给你了。



「你已经不会再一起和我来庙会了,也不会一起烤肉,不会陪我一起睡觉。可是,我却从来没说过什么。没能说出我最喜欢你了。」



我放任泪水纵横,滔滔不绝地宣泄情感。感觉自己超级蠢又羞耻。每次提起继母时,御幸和小夜总会露出尴尬表情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我会被认为是个沉重的家伙,被觉得有病,但是我停不下来。



过没多久,我的哭喊声成了无法化作言语的叫声,同时烟火一口气磅礡绽放,将我们照耀。



我一直在流泪。



御幸便一直在我耳边低语。



「没事的,有我和小夜在呀。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好啦好啦,是呀,我们哪里也不会去的喔,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你已经不会再寂寞了呀。」



一阵子之后,小夜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靠在她们两个的肩上抽噎,弄得狼狈不堪。



直到眼泪干涸为止,直到我说了没问题以前,她们就如同御幸所说的,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柿沼春树•夏季庙会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在穗花同学读到这句话时,从远方,神社的方向传出轰鸣。好像是烟火开始了。



穗花同学深深呼吸后稍作停顿,宛如品尝空气似的,再以吸管喝光仅剩不多的冰茶,接着看向我,像是在等我反应的样子。



「觉得怎么样?」



我不禁问她。这个问题或许很怪也说不定,因为我同样刚读完这本书,所以也应该说出感想才对。但穗花同学没将我的担忧放在心上,开口说:「能和这本小说相遇实在太好了。」



仅仅一句话。她只低声说了这句便合上书本,状似满足地发出叹息,「呼───其实我是单亲家庭。所以呀,这种为了缺少的亲人而烦恼的心情,我懂的。」



「单亲家庭?」



「嗯,我家只有妈妈喔。」



好震惊。她竟然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忽然间我兴起一股冲动,想用手触碰她的肩膀,便把手缓缓伸了出去。可是,在看到玻璃窗中倒映出的自己后,我感到异常地羞耻,遂放下了手。



脸颊好热。我一口气干下自己点的咖啡。窗户外头陆续有身穿浴衣的人经过,大概是去观赏五衰神社的烟火吧?今天被她叫出来的时候,其实我还以为要去看烟火。



明明我们没有深交至此,可不知为何,我就是产生了这种想法,整个人飘飘然的,才发现她只是想读《寻找母亲》的后续罢了。暑假结束之后有漫画比赛,她为了准备似乎会变忙,所以才想趁现在把书看完。



我们两人来到咖啡厅,一起阅读《寻找母亲》。



「我也好想被说说看喔。」



「说什么?」



「穗花,别认输了。穗花,加油。」



穗花同学说完便腼腆地搔弄脸颊。我的视线移到她的侧脸,注意到她的脖颈一带隐约出了汗。



「被你妈妈说吗?」



「不是,是想被我爸爸说。」



「你爸爸?」



「感觉呀,这本小说里的妈妈,该说是女强人吗?还是像个男人呢?感觉不像一名母亲吧。」



不像一名母亲。



「不是不好的意思喔。不过,那种强悍也给人一种父亲风范的感觉吧?总觉得很让人羡慕。我爸爸不太会和我说话,感觉是个不可靠的人,因为和我妈妈个性不合所以最后离婚了。啊───我也好想被人说那种话喔。」



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为了强装镇定,下意识将手肘抵到桌上。



「是吗?我觉得───」



不是这样。我是想这么认为的。



我之所以开始撰写《寻找母亲》,起因于国中二年级修学旅行时去到冲绳,根据当时涌现的灵感才有了这个故事。这是以冲绳做为旅途的最后一站,从日本这端冒险到另一端的少年的故事。



因为还想加入冲绳之外的要素,所以我另外用网路针对路线与途经县市的整体氛围做过详尽的调查。因此说实话,我投注最多心力的并非这个故事当中登场的「母亲」。



就是因为这样,因为这个缘故,正因为没有花心思去刻划,反倒让我那朴实的欲望满出来了吗?对于所谓的「父亲」抱有厌恶,我才刻意选了母亲描写,但莫非我在无意间,将母亲的角色与自己理想中的父亲重叠了?我在寻找理想的父亲。



寻找父亲。



「觉得不是这样吗?」



早在我厘清答案以前,穗花同学便率先发问。我朝她望过去,只见到一张笑吟吟的脸。



「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之前就想和人讨论这本小说了。」



她的话音落下,正好这个瞬间,更大的一轮烟火声再度传来。我和她纷纷反射性往那个方向的窗户望出去。



「呐,难得的机会,我们去看烟火吧?」



她说着,将《寻找母亲》收进包包里,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一同离开咖啡厅。随后她立刻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朝神社的方向迈步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通往神社的街道上,处处洋溢橙子色调的景象。摊贩相连,有乐团在路边现场演出。



「果然,我看春树还是加入文艺社好了。」



「为什么?」



「我想和你当朋友。」



她坦率地回话,没有看向我,只微微地勾起唇角。我犹疑着该如何回答,干脆把话题岔开。



「漫画───」



「嗯?」



「穗花同学是想成为漫画家吗?」



「完全没想过。」



「咦?为何?」



你不是在画漫画吗?这样的疑问马上浮现心头。你不是很有画漫画的热忱,等暑假结束后,还要为了即将举办的比赛做准备吗?



我们边聊天边走,很快就来到神社附近的河川地。人群摩肩接踵,挤满了孩童、年纪与我们差不多的年轻人,以及亲子同游的家庭。蓦地,她牵起我的手。我吓了一跳想要放开,她却不让我逃。



握着我的那只手隐隐出着力。



「春树你啊,是认为不论何时何事,都非得要有个理由才行吗?」



她握着我的手往我凑近。距离近得几乎和周遭的情侣同化,她说:「未来的事,怎样都好呀。随心所欲去做现在想做的事,做那些喜欢的事,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如此诉说着,她淘气地笑起来,仰头朝空中看去。



烟火曼舞,人声响动。这是我第一次来参加夏季庙会,对于这座城镇中存在着如此多的人感到吃惊。



我观赏着烟火,陷入沉思。



沉思。沉思。沉思。思考。思考。



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做那些喜欢的事,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此刻的我,打从心底地,羡慕着她。然后,我觉得她非常的,非常非常的,美丽动人。



我明白有股强烈的嫉妒感从腹部深处上涌。好狡猾。太狡猾了。就算我这么说,她肯定只会用相同的眼神责备我,而后笑出来吧。笑出来,并鼓舞我。



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如果换作别人来对我说那种话,我一定不会产生任何想法吧?既没有想法,亦没什么感触。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跟你不一样,所以闭上嘴巴消失吧───即便我不直接这么说,也会像这样恶言相向并保持距离吧。



可是她不同。她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而且同属于会创作的人。虽然我没有萌生出同伴意识,认为彼此是同一种人,不过能算相近的存在吧?尤其是双方的家庭环境,那个被我当作不写小说的借口,所谓的父亲,她也没有,我们在这方面一模一样。



借口?刚才我想的是借口吗?



并不是借口,而是理由才对吧。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不,其实不对吧。真相不是这样的吧。关于这一点,我应该是最清楚的人才对。



「其实我也是单亲家庭,和你一样。」我将自己的事,告诉了穗花同学,「我讨厌父亲,最讨厌了,他抛弃了妈妈和我。我一直、一直、一直以来都在警惕自己,不要成为会抛弃所爱的丑陋的人。但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理想中的父亲身影。」



「是喔,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我父亲曾是小说家。」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注意到穗花同学倒抽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我一直在想,自己要是写小说,说不定就会变成父亲那种人,我八成也会成为和他一样舍弃、伤害别人的人吧?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小说。这份喜欢小说的心不输给任何人,也不想输给任何人。我也有好多喜欢的书、讨厌的书,有好多好多。」



即使是我,即使是我也想用自己的话语组织出更多的语句。想组织出语句,我想要组织话语说出口啊。



「穗花同学,我想拜托你,请你贬斥我、藐视我。希望你嘲笑我。但是就算如此,穗花同学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全都让我很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



穗花同学一脸讶异地看着我,那副严肃的神情明显与方才不同。不过也能理解为,她是因为觉得做出奇怪发言的我,是个恶心的人。



汗水自长长的浏海上往下滴落,流入眼中,视线彷佛置身汪洋般变得模糊。我眨眨眼从水中挣扎脱身,吸入一口气。接下来,我告诉她。



「我就是春。」



我是春。



喜欢小说,想要写小说,并且实际动笔写过。



然后我望向她。我能将这份悸动传达出去吗?能够相信她吗?



她不再微笑,一双眼笔直地注视着我。



我也将意识深深地投入她眼底的光芒中。是烟火。在她的眼眸深处,绽放出烟火色的光辉。



「骗人……」



「慢着,慢着!先听我说。」我不由得伸手堵住她的嘴。管他什么手汗,那种东西现在怎样都好。穗花同学吃了一惊,以眼神控诉我,但我继续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非常、非常害怕写小说。」



闻言,她怔怔地瞪大双眼。



「听好了,听好了穗花同学,小说这种东西,只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无法出成书籍的。需要听取编辑的校阅和提案,以此完成品质优良的成品。我写的《寻找母亲》也是如此。但是,我对于这件事真的非常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厌恶!」



那只堵住她嘴的手稍稍出了点力气。尽管担心她会因为突然被我做了这种事后而讨厌我,然而自己现在所说的内容早就是最差劲的发言,也显得其他状况全都无所谓了。



既然她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那么我应该也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畅所欲言才对。



「自己的话语、自己的故事,经由他人的手被改造、被修改,就好像内脏被人翻搅了一通的感觉,令人非常作呕!但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就出厉害的作品,反倒感觉更差劲了!正是由于他人的助力才得以成为优秀的作品,被迫得知这点让人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得想死!可是啊,就算是这样,仍然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负评存在咧!这一幕的停顿写得不好、不太能让人代入情绪之类的,谁理你啊!鬼才晓得!已经搞不懂我的作品到底是不是这种东西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在那边评论,实在吵死人了!给我闭嘴乖乖读!然后卖给二手书店!在废纸回收日那天扔了!我的脑袋转个不停,头晕目眩得好恶心。旁人给的无论是批评还是好评,对我来说都好恶心。想要独自一个人,我想独自一个人待着,然而想独处的心情比我想的还、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搞不懂原因,但我就是会不自觉地一直想着,好想再提笔写一次小说……说什么我父亲怎样,那些其实根本就无所谓。虽然我想写小说,想写得不行,可要是下一个作品让人失望的话,我就会很想要、很想要去死。感觉自己快被压力压垮了……」



使劲把心里的牢骚发泄出来后,我的力量渐渐转弱,最后松开了那只捂住穗花同学的手。



穗花同学什么也没说。仅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说起来有个叫做混乱战的乐团。



他们是最近颇具人气的团体,发行的第一张专辑获得了绝佳的销售成绩。国中的同学们,每个人都能哼个几句出来。记得在得知那个混乱战介绍了我的书的时候,心脏怦怦地狂跳不已。



可是,他们推出的第二张专辑,获得的回响并不怎么好。失去了首张专辑的声势,评价亦变得不上不下。



所谓的第二部作品,带来的压力不容小觑。



然而事实上,我无疑是喜欢写小说的。我当然想要写。但若是被批评的话该如何是好?被嫌无趣的话我该怎么办?自己写出的故事,倘若被否定得一文不值的话该怎么办?



我很害怕。始终怀抱着畏惧。所以我才把问题归咎给父亲,因为这样很方便。把问题推给父亲的话,自己就不用面对写小说的事了。尤其妈妈身为知情的人,即使无法理解,肯定也能轻易接受这套说词吧?



所以我欺骗了自己的感受,硬是扯出借口。说自己因为讨厌父亲,不想成为像父亲那种人,所以才不想要写小说。



「但是你却理直气壮地说出,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就好,我打从心底讨厌你。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很讨厌。可是我也想变得和你一样。想变成像你这样,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享受喜欢的事物。有时候我确实会这样想,就算是我也会冒出这种想法。」



每天,我都会读那些留给我的评论。



受到不知不觉间在心里壮大的压力影响,我只将注意力放在负评上面,而非好评。每一篇负评都令我胆颤心惊。



「春树,你是春吗?」



在听完我冗长的悲愤之词以后,穗花同学只说了这一句话。她的双颊染成绯红,表现出害臊的样子,而我默不作声。我不发一语地瞪视着她。



「穗花同学,我不想输给你。」



她错愕了一下,傻傻地说:「咦?」



「我羡慕不怯懦、可以坦然说出自己正在创作着什么的你。」



「你、你是指漫画吗?」



「嗯,没错。我羡慕你,羡慕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在画漫画,羡慕不在意周遭眼光、堂堂正正画漫画的你。像这样自信地说出将来怎样都好、无所畏惧的你,让我打从心底既羡慕,又可恨。好可恨……」



说到最后,我的话已不成字句。



我对她喋喋不休地倾吐了一堆话,连气都不喘一下。我并没有怒吼,只不过淡漠地,有如诅咒般絮絮叨叨着。随后我为了取回吐出的空气,于是深深地吸气。我将空气堆存进肺腔里,随着剧烈跳动的心脉一同向她道出口:「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次小说!」



不晓得是因为我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又或是因为这个瞬间炸出格外壮观的烟火的缘故,穗花同学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我不想输给你。我要证明,我比你还要强,证明给你看。我也一样,想要为所欲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要写出新的一本小说!」



烟火舞于高空。不过比起烟火,从我心脏发出的喧嚣肯定远要来得吵闹。我是活着的。和烟火相比,远要更坚强地活在当下。我的情绪相当亢奋,能感觉到自头顶到脚趾尖端的血管全在蠢蠢欲动,这毫无疑问是心脏正操纵着身体的证据。



而若要连同我一直在找借口的做为一并提及,即意味着我接下来所做出的发言,并不是我自己想说的。是我的心脏操纵了我的身体,让嘴巴擅自动作,让肺擅自呼吸,是心脏擅自的任意妄为。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所以,等到小说完成之时,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哪怕不是我的意思,可要是变成这样的话也挺不错───我认同了我的心脏。



她恐怕还无法马上理解眼前的状况。冲击、困惑、兴奋,与各种情感交织混杂,最终穗花同学的脸上仍然未能做出表情,唯有双颊上泛起了些许酡红。



随后她低下头,一度以似有若无的音量清了清嗓子,而后再次凝望夜空中纷飞的烟火。



片刻后,她稍微放轻了手上的力量,回答:「我等你。」



小仓雪•自家



我一直,都很难受。



我持续逞强了四个月、不,已经五个月了。继母不在以后已过去五个月。



告诉了许多人继母逝世的事,旁人皆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对于气氛变化敏感的我,果然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因而逞强着自己。



可是,我其实一直都很难受,难受到几乎想放声哭号的程度。好寂寞啊。好辛苦,好痛苦,甚至想要忘却这份难受。它却始终萦绕着我。



不管我再怎么思念继母,她都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她的发型、嗓音、语癖、面容、气味,一切的记忆都在逐渐淡去。



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只要打开眼前的玄关门,继母就会从厨房跑过来,迎接我并说「你回来了」。但是像这样的奇迹,不可能会有人把它赐给我。何况对象还是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神明才不可能对我展露微笑。



我在玄关门前想着这种事,低下头,无法打开门。除了脚以外的地方全使不上力气,我颓丧地垂着头。唯独脑袋还在清晰地运作,准备把意识涂满整片的悲伤。



不过,我轻易地被拉回了现实。面前的门忽地打开,我的头被狠狠地撞个正着。



「好痛!」我不禁从丹田叫出声。



多亏我的其中一个歌唱训练───腹式呼吸,所以我发出的惨叫声出乎意料的大,响彻了整栋房子。



「咦,不会吧,抱歉!小雪!」继姊跑到蹲下来呜呜哀号的我身边,将我拥进怀里,边揉我的头边说:「很痛吧?很痛吧?」



好痛。痛到忍不住失笑。



「因为好像有听到声音,我还以为是小偷。真的对不起,小雪!」



「没关系。没关系的,姊姊。没关系。」



原来是因为这样。继姊单手拿着我们平常做料理时会使用的平底锅。在玄关门前制造声响,却默不作声不开门的话,被当成小偷也很正常。



继姊环抱住我的双臂力道渐渐增强。头上大概肿成一个包了吧?不过剧痛在这份拥抱的力量之下,慢慢变得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谢谢、谢谢你,姊姊。」



什么事?继姊如此问我,不过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笑着。



没关系。因为我现在,有继姊陪在身旁。



所谓的离别,不尽然是难受的。



浴衣被汗水和我的泪水濡湿了。继姊表示反正到下次夏天之前都不会再穿,所以要替我拿去送洗。



脱下浴衣,交给继姊之后,我进到浴室边泡澡边滑手机。小夜将今天一逮到机会就拍下来的大量照片传给了我。她真的很喜欢拍照。



在神社集合时的照片、抽签时的照片、捞金鱼的照片、刨冰的照片、烟火的照片、三人齐聚拍的照片,小夜在拍许多照片时都有扮鬼脸,看起来相当开心的样子。感觉长大之后回过头来看这些会后悔,不过就算长大成人了,也希望能三个人凑在一起。



将画面往下滑,出现了一张御幸和我面对着面不知在说什么的照片。大概是小夜偷偷拍下来的吧?我隔着萤幕,温柔地抚触御幸的脸。



『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你已经不会再寂寞了呀。』



听到那句话,让我好开心喔。我让嘴巴以下的部分沉进洗澡水里,「啵啵啵」地吹起泡泡。我一合上眼,便浮现出御幸穿着浴衣的身影。她头发的光泽、声音、吃着刨冰的嘴、柑橘止汗剂的香气。



「小雪。」



继姊突然从浴室门的另一侧对我说话。我张开眼,撑起身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事?」



「有寄给你的信。我放在洗衣机上面喔。」说完这些,继姊便从盥洗室出去了。



信?在手机当道的这个时代,还有人会手写信?会是谁寄来的呢?我从浴缸里起身,走到盥洗室边用浴巾擦拭身体和头发,边拿起放在洗衣机上的信。



『小仓雪小姐 台启』



信封上如此写着,不过没有寄件人的地址。这是怎样?恶作剧吗?



我这么想的同时,把信拆开。



「呜啊呀啊啊呀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呀呀啊!」



信中文字进入视野的刹那,我顿时惨叫出声,差点没有发疯。



我暂时闭上眼睛,而后再看一次信。



「呜啊呀啊啊呀呀啊啊啊啊!」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体内的血液上下奔腾,但不是因为刚洗完澡的关系。



在信里的最后一行,以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春敬启』。



我在这一刻大叫起来,没有立刻阅读内文,就把信合上。



是粉丝信的回信!?



「小雪?你还好吗?」



听见我的惨叫后担心跑来查看的继姊,「啪」地一口气打开盥洗室的门。我觉得有点丢脸,不过相较之下,感动的情绪更胜一筹。



「是春寄来的信!」我情不自禁大叫出来。



「骗、骗人的吧!」



继姊也大吃一惊。我深呼吸一次,却还无法冷静下来,于是又做了两次、三次的深呼吸。



「还,还好吗?小雪?」



「不行,我先、先进房间里读信可以吗?」



「我知道了。」



继姊看着我的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还没吹干头发,围着浴巾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关上房门,打开冷气后,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没理会湿掉的浴巾,迳自坐到棉被上。随后慢慢地,展开信纸。



致亲爱的你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春敬启



浑身的血液全在呐喊,视野一下子变得明晰。



我绝对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吧。我站起来,打算要拿桌面上的空白信纸。然而,我留意到的却不是信纸,而是立起来靠在桌边的吉他。



我思考了一下之后,拿起那把吉他。



我重读了一次春写的信。虽然是简短的文章,但我仍然逐字逐句地一一读过,而后闭上双眼。属于我的话语、属于我的音色在脑海中响起,我随意地弹奏出和弦。一找到容易唱的音程,我随即低喃出声。



「致亲爱的你。」



柿沼春树•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相当时髦。由正方形方格组成的书架上,每一格皆摆了花瓶、小东西,或者小熊布偶来装饰。我考虑是否要在九重先生抵达以前先点个饮料比较好,因而浏览了下菜单表,然而光是咖啡的品项便有虹吸式、滤压式的分类,看不懂什么是什么,于是我只得望向窗外,束手无策。



「春树?」



忽然被人从后方拍拍肩膀,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因为对方登场得无声无息,尽管室内冷气很凉,我还是冒出一阵冷汗。



「九、九重先生,好久不见。」



在他那头土气的发型上能瞧见少许白发,脸上皱纹显眼,有着年届不惑的风貌。睽违多日再见到的九重先生,一点儿改变也没有。



我立刻站起身,尽可能礼貌地打直背脊,准备鞠躬敬礼。九重先生立刻阻止我说:「不用不用。用不着这么拘谨。能和你见面我很高兴。请坐,春树。」



既然被这么说了,我便在九重先生坐到对面座位的同时坐回位子上。



「哎呀,真的很高兴,竟然会听到春树主动提想碰面。春树,喝咖啡可以吗?」



「可、可以。啊,我来请客。」



「不行不行!我难得见到你,这一顿还请让我来出。」



爽快地接下请客的角色后,九重先生叫来店员。一名只有鼻子下方蓄胡的叔叔走过来,九重先生接着点了两杯虹吸式的咖啡。那个叫虹吸的到底是什么?啥啊。



「樱美小姐还好吗?」



突然被他这么问起,啊,这么说来妈妈是叫樱美没错,我久违地想起她的名字。



「是的,她很好。啊,容我再次为了初春时的烧肉派对道谢。那时候真的非常幸福。」



「有让你好好享受到就太好了。」



九重先生啪答啪答地搧着身上的POLO衫仰面笑起来。



要在什么时候、哪个时间点说话比较好,我坐立不安着,目光游移。以前,和九重先生与妈妈一同用餐时,他们两人时常聊天,所以我只要负责吃就行了,不过今天将他叫出来的人是我。九重先生特地从东京赶过来,在车站前的咖啡厅与我碰面。



我想着不说点什么不行,却想不出任何一个闲聊的话题。想不到的话不如就直接切入正题吧,于是最后我一改态度正襟危坐,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资料夹。



「九重先生,那个,我今天是有要事讨论,所以特地请你过来一趟的。」



一听我如此说道,九重先生便笑容不减地说着「好的」并坐直身体。从远处传来热水沸腾的哔哔啵啵声。



资料夹有四份。每一份当中都放有纸张,是我所写的东西,以及多张照片。



「这个是?」



九重先生接过其中一份资料夹。我清了清喉咙后说:「是新小说的设定。」



如此一说出口,九重先生登时发出好大一声「哦哦!」,我注意到远处的店员吓了一跳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我没有多加理会,继续说:「九重先生,我想要写一本新的小说。想创作出一本超越《寻找母亲》的,全新的、厉害的作品。」



我一边说,一边就感觉眼眶几乎快泛泪了,但我努力忍了下来。



除了继续创作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没有这以外的才能。



我一直、一直很想写小说。一直、一直以来都喜欢着小说。



因为畏惧评论,所以才拿讨厌父亲当作不想写小说的借口。



不过,这已经要划下句点了。



别管父亲的事了。



害怕修改什么的也怎样都好。



旁人给予什么评价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写而已。



想要随心所欲去做喜欢的事。



想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



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喜欢的故事。



我想要写小说。



我从桌子上方探出身体,直视九重先生的眼睛说道:



「请你帮助我。请给我下一本小说的建议。」



注4:由芬达乐器公司设计、制造的电吉他型号,是最热销也最经典的一种电吉他。



注5:是一种和服便服,于现代通常为男性或是儿童在夏天所穿着的家居服。



注6:英语为NEET,是指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安排就学、不就业、不进修或不参加就业辅导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