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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夏、高中一年级(1 / 2)



小仓雪•自家



致亲爱的春老师



初次来信,我叫做小仓雪。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粉丝信。



我现在就读高中一年级。进入高中以后加入了轻音乐社,开始练习唱歌与弹吉他。



关于将来的梦想───虽然不到这么伟大的程度,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创作型歌手。春老师是让我产生这个想法的契机。



拜读过春老师所写的小说《寻找母亲》以后,我深受感动。那阵子正逢我的继母逝世,什么也无法思考。就在那时我偶然读到《寻找母亲》,因此被大大鼓舞了一番。书中最后一句『雪,别认输了。雪,加油。』简直就像继母真的在对我这样说似的。



我忘不了初次读完时受到的震撼,像是满是泥泞的视野豁然间开阔了起来……



多亏了那句话,每当灰心又或不安的时候,我就会回想起:『雪,别认输了。雪,加油。』由于我的名字也叫雪,所以这也让我有感觉到了一点儿命运。真的有种人生变得不同的感觉。每天的每个时刻都被我珍视,从早上起床到就寝为止的时间,全都让人感到兴奋。对于自己迄今到底是多么平凡且虚度光阴地活着亦有了自觉。



也想要为别人带来感动、试着改变别人的人生看看,我现在产生了这种想法。就像春老师您改变了我的人生一样。我其实也挑战过写小说,然而自己实在没什么文采,要写什么完全没有想法,于是才死了这条心。不过当我的同学邀请我加入轻音乐社时,我注意到了,对啊!靠歌曲也能打动人心!虽然和小说有一点儿不同……话说回来,我发现自己也喜欢唱歌,所以我要先练习透过自己喜欢的东西来表达。



现在的我每天都非常非常快乐。非常有活着的感觉。



能够这么想,全是拜春老师您所赐,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感谢您写出这么棒的小说。也谢谢您改变了我的人生。



今后我会继续努力,成为像春老师您这样了不起的人。



抱歉我写的字不好看。真的由衷地感谢您读到最后。



小仓雪







写完粉丝信后,我稍作喘息。



一旦从紧绷的状态中松懈下来,便感觉到屁股一处汗涔涔的。冷气只有起居室才有,我坐在椅子上不动,用脚拇指按下电风扇的「强」按钮。除了电风扇的声音外,外面还传来螽斯与蝼蛄的叫声。夏天到了。我一面感叹一面趴到桌上,并从头读起刚写好的粉丝信。怎么说好呢?这种缺乏文采的文章真是让人羞耻。为了让心跳平静下来,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我很不擅长表露感情。不管喜欢或讨厌,总是无法好好传达出去,脑袋只会变得一片空白。想着不如写信好了,于是试着提起笔,这回却对自己的文笔感到失望。然而,现在无论我再怎么重写,也不可能大幅改善字迹,或是提高文章的表现力。现在所写的这篇文章,呈现的就是我自己最真实的姿态。尽管不像样,但是我想让春知道,我现在的这个模样。



多亏春才让我现在过得非常快乐,让我现在过得非常充实。给予我这个契机的人无疑就是春,我一直想向他传达感谢的心情。



所以说,这样就好。完全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我在内心呢喃着这些,将百元商店买来、有着小熊插图的信纸放入信封里。



我把粉丝信与《寻找母亲》的书拿在右手上站起来。一打开木造的拉门,便响起喀啦喀啦的声音。前往外廊的途中,我在墙上发现有只椿象正向上爬,于是我轻轻用左手抓住它,并朝人在外廊的继姊说:「姊姊,你看你看,是椿象。」



晚饭后,在外廊远眺屋外风景、喝酒度日,是继姊每天必做的事。



我把抓到的椿象秀给她看。椿象微微地晃着脚做出抵抗。我明明没有敌意,它却想要逃跑,看着椿象的模样我不禁悲从中来,同时也感到惹人怜爱。



「放它走吧,要轻轻的。」



「嗯。」



我穿上备在外廊的庭院用凉鞋,一进庭院便马上将椿象轻轻地放到地面上。



它能不能活下去呢?即使是这种小小的庭院,对椿象而言也足以算是魔界。虽然不晓得它的寿命有多长,不过希望它能活到老死。只是抱歉了,家里是不可以进来的。要是在我们家里繁殖,实在也挺让人困扰的。



「抱歉耶。」我边说边退后,就这样退到外廊上坐下。



「待在这里会被蚊子叮的喔,小雪。」



「蚊香呢?」



「刚好昨天用完了。我刚刚才想起来。」



「是喔,没关系啦,只有今天一天,就让它们叮吧。」



「那是怎样。」继姊笑了。喝酒时的继姊总给人很放松的感觉,所以我也觉得很安心。我待在继姊旁边一同眺望着庭院,小憩一会儿。



从继母过世后算起,一眨眼就过去四个月了。虽然在葬礼的会场上冲着亲戚们大吼大叫了一番,但其实我曾担心过两个人一起生活真的能顺利吗?不过,我们现阶段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们会先到继母的佛坛前合掌祷告,再由继姊送我到学校。继姊身为自由接案的平面设计师,靠着一台电脑就能工作。送我去学校以后,看是要在车站前的咖啡厅,或者回家工作都行。下午等我轻音乐社的活动结束,再看时间联络继姊,她就会来接我。



我们没有特别决定打扫的值日表,不过为了对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继姊表达感谢,基本上由我负责居多。



说到家里以外的日常生活,有时候,我会和新结交的朋友御幸跟小夜一起玩耍,或用那支近似于继母遗物的手机,一整晚泡在SNS上与她们聊天。因为现在加入了轻音乐社,所以等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我会练习吉他。周围山地环绕,附近没有近到能称得上邻居的住家,因此只要在继姊不会生气的范围内,我可以尽情弹、尽情练习唱歌。这些就是我最近的日常。



尽管到目前为止一直和继姊一起生活,可印象中我们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亲密地谈话,抑或深入相处。我至今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感到不安,导致自己容易有所顾虑,但这点继姊也是一样的。以前她大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与我相处吧。像这样待在继姊身旁,与她一同坐在外廊上观赏外面的景色也是,这件事在继母生前还不曾有过。



面对继姊那张喝了酒、有些发热的脸庞,我不好意思地开口:「姊───姊───那个啊。」



「怎样?」



「我有个请求。」



我把拿过来的粉丝信,以及《寻找母亲》最后的版权页翻开,给继姊看。继姊小声脱口说:「出现了。」



「我啊。」



「嗯。」



「写了、粉丝、信。」



「粉丝信!」



由自己说出口就已经很羞耻的「粉丝信」一词,同样让继姊吓了一跳,叫得比我还大声。我有点吓到,僵着肩膀继续说下去,「我不晓得要怎么寄。总之先写好内容了,可是书上没有粉丝信可以寄去哪里的资讯,所以我不晓得。虽然有写出版社的地址……该怎么说好呢?我这样突然寄过去是可以的吗?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那个粉丝信,借我读。」



「绝对不要!」



继姊忽略我的请求露出奸诈的笑容,我从她身上感觉到危险,把递出粉丝信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小气鬼。」继姊边说边扬起嘴角把酒一口灌下。她有点醉了。



「姊姊,你很懂网路吧。可以拜托你帮我寄这封信吗?」



「小雪,你做为现代人未免太失格了。好啊,帮你查完寄出去就行了吧。」



继姊虽然奸笑着,仍然可靠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真的太感谢她了。



我对网路一窍不通。拥有手机确实很有乐趣,不过我顶多只会使用LINE和朋友聊天,完全跟不上身边的人的话题,也没想过要去跟上。因为喜欢音乐和小说,所以我只会看YouTube跟诺贝尔,至于近来社会上的消息之于我,则很生疏。



「嗯,你真的、真的不可以偷看喔。」我战战兢兢地递出粉丝信。



「知道了知道了。」继姊一脸愉快地接下我的信,「你真的非常喜欢春的小说耶。」



「咦,不是、呜───」



「你喜欢的吧?」



「别、别再说了啦。讨厌。姊姊,我也想喝酒。」



「啊?说什么傻话。我让你喝是没差,但会惹妈妈生气的。」继姊在开玩笑。



「怎么这样───!」我摆出不满的态度,并腹诽继姊喝就没关系吗?而后靠到她的肩膀上眺望庭院。



「啊,对了,说到妈妈才想到。小雪,妈妈那件浴衣,夏季庙会的时候你穿去吧。」



「咦,这样好吗?」



「也让御幸和小夜看看呀。你们的身高差不多,我想应该会很适合喔。」



上星期,我们整理继母的东西时发现了浴衣。是件有着紫色绣球花图案的浴衣。我想起当时以为不会再有人穿上它而眼眶泛泪的情景。



「那么漂亮的衣服,就这样让我穿去好吗?不会很浪费吗?」



「为什么?我不这么认为啊。」面对怯懦的我,继姊说道:「要珍惜每个活着的当下才行。这一切迟早会化为尘埃,无论是我还是小雪,甚至是这个家也一样。与其慎重地收起来,不如尽情穿上,我想这对浴衣本身也是件好事喔。」



迟早会化为尘埃。



我沉默着,没有回话。并不是被那番话感动了,而是因为不明白化为尘埃的意思。在停顿少许之后,我只回了声「嗯」,随后合上双眼。



能感受到虫鸣,与泥土的气息。还有从继姊口中飘散出的酒精气味。



我祈祷这段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祈祷我们不受任何人批评,健全地生活下去。然而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要是明天不会来就好了,我想。



我喜欢春。明明只要这样说就好了,我却害怕将喜欢说出口。就连为什么会害怕,我自己也不晓得,意识逐渐朦胧,不知不觉中我任凭重力摆布,就这么躺到继姊的大腿上睡着了。



暑假,马上就要来临。



柿沼春树•图书室



放学时刻,在一群或准备前往社团活动、或谈天说笑的同年级学生当中,传来站在隔壁置物柜前面哼歌的结城的声音。那首歌我有听过,是什么来着?最近听到的。啊,对了。



「是混乱战。」



我一说,结城应声拍了一下手,并笑着说:「耶!」因为声音有点大,我吓了一跳。



「答对了。你知道混乱战乐团?」结城开心说道。



我打开自己的置物柜,「没有,不太清楚。」



「我有专辑,借你吧。」



「咦,真的?」我说话的语调自然而然就上扬了。



结城时常觉得有趣而来找我搭话。四月的时候我还没和班上同学混熟,最早来和我搭话的人就是结城。不管是换教室上课,还是午餐时间,只要我是一个人,感觉他就会来找我说话。我不会觉得烦,倒不如说有种安心感。因为自己不太擅长主动和人说话,因此结城愿意和我当朋友,令我很开心。



「最近出的第二张专辑啊,比较没那么让人惊艳,但我还是很喜欢喔。唉,要不要去唱卡拉OK?两个人一起唱混乱战吧。」



我想去卡拉OK。想去看看。虽然这么想,可我很快就气馁了,因为没有零用钱。觑了结城一眼,他正以左手搧团扇、右手滑手机的姿势来和我说话。确认过他的目光停留在手机上后,我也将视线转回置物柜里的教科书上。



「抱歉,我没有钱。」



如此说完,我把教科书收进书包里,背在汗湿的背上看向结城。他垂下嘴角,做出那种老套的遗憾表情,将手机放进口袋后同样背起书包。结城的书包比我的还扁,多半是没把写作业会用到的教科书装进去吧。他就是这种家伙。不读书、不写作业、素行不良,会在腰间绑上意义不明的炼子,总是无谓地在乎发型,我还看过他的书包里有放香菸。可是也多亏结城那种不论对谁都能爽快搭话的亲人个性,大家都很喜欢他。



「好可惜耶。我请你?」



「不了不了,这样对你很不好意思唉。等我有钱的时候再来约我啦……要再约我馁。」



我用结城最近喜欢讲的伪关西腔回他,他顿时扬起嘴角。



「安馁喔。」他以十足愉快的话音说完,便过去其他同学那里了。



结城前往的团体,随着他加入之后感觉变得更为热闹。我很羡慕那样的他们。



我小小叹了口气后步出教室,与老师和稍微交谈过的同学们擦肩而过时,不知为何大家都会和我打招呼。我露出心情复杂的苦笑回应,不过没有打算就此驻足搭话,继续朝着与高一校舍出入口的反方向一路走去。



透过窗玻璃映射进来的阳光强烈地打在走廊地上,令人意识到夏天来了。



我喜欢夏天的味道。阳光里有咖喱面包的香味,下雨时会泛起石子的气味,还有同学身上会传来止汗剂的味道。大家会喷莓果或者香皂等等,有自己喜欢的气味的止汗剂,所以体育课前的更衣室中总会兴起一场气味的淤塞混乱战。



我会从那股异样感之中,格外感受到活着的事实。连同阴郁的梅雨季,以及梅雨季过后,彷佛要将一切烧尽的太阳光的气焰,我全都喜欢。它们在我心尖荡漾出一股哀愁感、一股风流的感受。



一面细细品味着夏天,我一面从东馆的楼梯下楼,朝高二校舍出入口的方向前进。途中,见到一群同学年的轻音乐社的女孩子们提着不知是吉他,还是贝斯的乐器袋跑向音乐教室。我让那副光景从眼角余光溜过,继续独自走往图书室。



在高二校舍出入口正对面的位置,目标的图书室就静悄悄地座落在那里。



一拉开图书室的拉门,一股空调的凉风登时袭来,并包覆上我的身体。在靠近入口的左手边,有个多半是负责办理借阅书籍手续的高年级图书委员看到我,不过很快就把视线移回正在阅读的书本上。



椭圆形的长桌有三张。我把书包放到最角落那张桌子,日晒最强的座位上。坐下之前,我先到座位附近的书架取出昨天读过的两本书。一本为恋爱短篇集,另一本是看起来饱足度很够的长篇悬疑小说,两本都是文库本。幸好没被别人借走。我将书本带到座位上,靠着自己的书包坐下后,继续昨天读到的段落。



须臾过后,其他同样为了打发时间来读书的学生,以及文艺社的社员也陆陆续续聚集到图书室里,室内一点一点地热闹了起来。虽然是图书室,不过没有严禁私语,于是学生们天真的交谈声迳自响起。不久,轻音乐社的微弱鼓声从稍有距离的教室传来。棒球社开始在校园内练习,能听见社员们的吆喝声。



每个人,皆身处自己的世界当中。



这是进入蓝滨高中就读后的第四个月。



我曾经以为成为高中生后自然就能交到朋友。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我越是理解到没有这回事。四月、五月、六月、七月,然后是即将开始的暑假,我却连一个亲近的朋友都没能交到,日子一味地翻篇而过。偶尔班上同学会来邀我一同出去玩,可我们家是单亲家庭,给的零用钱也少,不得不避免自己四处游乐。



假使不是单亲家庭的话,家境应该就会再富裕一点儿了吧。要是父亲有在就好了───我又再一次讨厌起他。



但凡没有想变强的念头存在,人类就不会有所改变。不过我没有行动。因为我对现状还算满意。



像这样放学后来到有空调的图书室,阅读喜欢的书籍直到离校为止,哪怕纵情于阅读也不会惹任何人不悦,亦不会被任何人阻止。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边感受着汗水缓缓滴落,一边将学生们的欢笑声当作背景音乐来沉浸于小说里头。



这就是我度过每天的方式。



小仓雪•教室



我在教室里边练习电吉他边想。听说刚开始学吉他的时候,大家会因为弹不出F和弦而受挫。可是那是陷阱。真正困难的其实是减和弦。那到底是怎样?实在搞不懂。想出这东西的家伙去死啦。减和弦到底是什么鬼,是面包的名字吗?



「我买来啰───」



脸颊突然被冰冷的触感碰到,有种电流窜过全身的感觉。「呼呃!」我发出愚蠢的声音,肩膀无力地垂下去,慢慢转过头。



「小夜。」



「怎么样?弹得出来吗?」



猜拳猜输而跑去帮忙买可乐的小夜回来了。我收下贴在脸颊边的可乐,冷冰冰的瓶身上都结露了。擦了擦有点湿的脸,我叹气出声,「不行,完全不行。我不要练了!热死了!」



我胡乱大叫一通,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好热,吉他和弦又弹不顺,手指好像还快抽筋了。我不行了。



教室内的冷气不知为何风力很弱。开窗户的话一定会有凉风吹进来,但那其实也称不上凉爽。虽然我们想使用音乐教室,不过依规定,必须按照顺序。我们轻音乐社能使用的时段是从下午五点十五分开始,别无他法才只好先在教室里不接音箱练习。



「混乱战的曲子,原来这么难,我还以为抒情曲会比较简单。」



「我也以为会很简单。直到看了和弦谱。」



小夜悠闲地笑着坐进我前面的空位里,接着一如往常地忽然替我拍起照来。我因为拿着吉他连YA也不能比,总之先摆了副鬼脸。



我决定加入轻音乐社的契机源于白鸟小夜这个人。小夜是我国中就认识的朋友,她一上高中马上就剪了短发、开始化妆,达成小小的改头换面。虽然还想戴耳环、染棕发,不过做到那种程度的话会被其他人保持距离相处,似乎因此克制住了冲动。



在参观社团活动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到高中就要参加轻音乐社不是吗?」这种我没听过的神秘文化,于是我便被她半强制性地加入了轻音乐社。但尝试加入以后我才发现,尽管我还没把吉他练起来,但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本来就打算像春一样创作出能感动他人的东西。起先,我也考虑过加入文艺社写小说看看,但仔仔细细地考虑过后,《寻找母亲》是第一本我有读到最后的小说,我的国文成绩又低,所以马上就领悟到自己不适合这条路。换作音乐的话,我很常边唱歌边泡澡,继姊也常在车上播放喜欢的歌手的歌,和我在上学的路上一起热唱,所以要论自己熟悉的事物,还是轻音乐社比较适合我。



我很快就决定要靠自己的歌来感动他人。



使我感受到命运性的关键还有一项,就是我们家里有吉他。



继母去世后,我们办理了许多手续,在整理继母的遗物与储藏室时发现了它。继母房间的壁橱里摆了一把黑色吉他,是Stratocaster(注4)。上面堆满灰尘,弦也明显生锈了,我不禁对它产生兴趣。可是我一告诉继姊想要那把吉他,却得到一脸古怪的神色。最终继姊虽然没说什么,不过我在想,或许这把吉他不是继母的东西,而是父亲的?我没看过继母弹吉他的样子。说不定是出于对父亲的回忆,才只留下了这样东西吧。



总之我用这把吉他,每天练习到心力交瘁的地步。如果是继母的东西,我就会难以狠下心来使用,但父亲的东西就无所谓了。既然留给了我,就让我尽情发挥它的价值吧。



「小和弦跟大和弦是可以弹啦……除此之外的就、就、不想练了。」



「有这么难呀,我不懂这些。雪,你很厉害唉。」



「是喔,毕竟你是鼓手嘛。」



「我是鼓掌的。」



「是鼓手没错吧。那种打太鼓的。」



「打太鼓的是安怎呀。」



啊,伪关西腔跑出来了!我指着小夜夸张地大笑起来。



「现在是志田老师在说话吗!」



「打太鼓的到底是安怎馁呀。」



小夜模仿志田老师模仿得乱七八糟。我忍不住喷笑出声。说什么安怎馁呀,那已经不是关西腔或其他方言的范畴了。



志田老师是轻音乐社的顾问,经常会讲关西腔。因为年轻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所以有不少模仿他关西腔的学生。不过志田老师的家乡好像根本不在关西地区,只是从孩提时代就常模仿关西腔所养成的习惯罢了。他说的是伪关西腔,因此我们模仿到的也是伪关西腔,会惹关西人生气的。



「你们在笑什么───」



教室的门被人喀啦喀啦地拉开,那声沉稳的嗓音从教室入口传了过来。是御幸。



我和小夜两人异口同声说:「唷。」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御幸仪态端正,一步步走来我们旁边,背脊挺直得彷佛会发出什么效果音似的。抵达我们面前后,她把背着的贝斯放下并喘了口气,「呼───」



「没什么啦。啊,说错了,是没安怎啦。」



我胡闹着说道,这回轮到小夜失笑。御幸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不过没多久就发现我在模仿志田老师,于是回我,「原来是安馁喔───」



哈啊,她真可爱。



「你刚才在练习吉他吗?」



「对啊,但等等再继续就好。」



「为什么呀?」



「我要和你们聊天。」



我让吉他立在窗边,自己则靠上椅子与她们两个说起话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剩下就等进到音乐教室再接上音箱练习吧。



筱泽御幸是我在轻音乐社认识的女孩子。应该说,一年级的女生也只有我们而已。正好御幸以贝斯为志愿,小夜是爵士鼓,而我的志愿是吉他兼主唱,于是我们这群一年级女生很自然地聚到一起,组成乐团。御幸的说话方式既从容又可爱,身高也矮,简直就像有双大眼的小动物一样。我当初直觉地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所以就主动和她搭话了。



小夜也和御幸一拍即合,两个人似乎都喜欢混乱战这个乐团,马上就成为了朋友。即使不组成乐团,我们三个大概还是会变成好朋友吧。



下午五点十五分,老样子轮到我们使用音乐教室。我们每天的日常是在这个时间之前,御幸会先来到我和小夜所在的D班一起愉快地有说有笑。我们会聊喜欢的歌手、喜欢的老师、最近发生的事、家里发生的事、班上发生的事。



「御幸很幸运耶,班导是志田老师,绝对很有趣吧。」



小夜拿出放在包包里的鼓棒,不自觉地一边敲弄一边对御幸说。御幸坐在椅子上,将下巴抵在立起的贝斯袋上,并用双脚固定住。



「咦───但老师该生气的时候就会生气喔?因为平常很风趣,所以生气时的反差反而很恐怖吧───古角老师不是比较好吗?」



古角老师是我们的班导。是个教国文,有点胖的老师。



「古角老师带的班好像很开心,我有时候会羡慕喔。老师很温柔的吧?」



「会吗?古角大叔有时候话很多,有点烦耶。雪你觉得呢?」



「嗯?」



「你最喜欢哪个老师?」



喜欢。一被问到这个,我就感到困惑。



嗯───我合上双眼,却没有立刻浮现出人选。古角老师很温柔,虽然不到老爷爷的年纪,但为人沉稳所以我喜欢。志田老师年轻又活泼,那种欢乐的样子让人觉得,要是有哥哥就会是这种感觉吧?



不过要从中选一个的话,总觉得没有决定性的理由。



我陷入思考,考虑,考虑,再考虑。



然后总算想到了。



「那个人。」



「谁呀谁呀?」



「友田老师。」



如此说完,小夜立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什───么!」



「雪,我们在讨论男老师才对吧?」



「没关系吧,友田老师很好啊。上数学课的时候每次都很开心。」



小夜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御幸哄着她说:「算了算了。」



友田老师是B班的女班导。教数学的,语速略快的老师。



「居然会喜欢小友,有点让人意外耶,小雪。」



「因为我喜欢数学。」



「安馁呀。」御幸难得地,主动用伪关西腔开玩笑说道。



我呵呵笑起来,回她:「就是安馁呀。」



喜欢、吗?



她们两个时常会讨论,诸如喜欢谁啦、学长很帅啦、班上的那个人很不错对吧,之类的恋爱话题。因为和我出身自同个国中且交情还算不错的小夜,会趁机与御幸聊有关恋爱的话题,我才注意到自己对这方面并不怎么积极。



同年级的学生当中,早已有好几个人开始交往了。才刚成为高中生,周遭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出现情侣,不由得就会有种只有自己很突兀的感觉。在入学式时各自明明都还是陌生人的关系才对,交往了四个月以后,肯定就会在四下无人的地方牵手、接吻了吧?周围的人陆续开始有交往对象,对我而言宛如理所当然一般,好像再自然不过的样子,总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非得和男孩子交往不可?我感受不到其中的必要性。可是周围的人不断成为情侣,不就好像我的脑袋才是异常的吗?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变成掉队的人,彷佛我身处不同的世界似的。



想必御幸和小夜也是,总有一天会和某个人交往吧?御幸的个性悠哉,感觉和会保护她的可靠男生很适合。小夜老是一副神采奕奕、朝气勃勃的模样,搞不好会和沉着温柔的类型合得来。但是唯独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某个人交往的样子。



只有我落单的话,好讨厌。



我忍住这些话,直到开始练习为止,一直和她们两个聊天消磨时间。



太阳逐渐落下,气温下降,从窗口流泻进来的风吹得我们很舒服。



柿沼春树•图书室



「春树,时间到了喔。」



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古角老师坐在桌子正对面的位置,笑得一脸玄妙的表情。



我先用半个多小时把昨天读到一半的恋爱短篇集读完。目前长篇悬疑小说只读到三分之一的进度,看来已经超过下午六点了。亏我正读到第二具尸体出现,这次还是谜团更深的密室场景。



我摆出露骨的厌恶表情盯着古角老师。



老师是隔壁班的班导,似乎身兼文艺社的顾问与管理图书室,是个戴眼镜的胖老师。身躯庞大的缘故,乍一看好像很可怕,不过老师性格沉稳,这种反差在学生间受到欢迎,我也知道文艺社的学生会亲昵地称呼他为「古角大叔」。



「再五分钟……」



「不行不行,大家都回去了,怎么可能只让你留下来哩。」



那还真是……确实是这样没错。



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规定的正式离校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大多数的学生差不多在六点前就会收拾回家了,文艺社也一样。走了一个人,再离开一个,最后留下来的只剩我一个。



我看向图书室的时钟,指针指向六点十五分。



明明还有十五分钟不是吗?其实我还想再抱怨的,但社团活动要是超过六点半,顾问老师好像就会被学务主任骂。不能给古角老师添麻烦,我只好不情愿地将书放回书架上。



「好了,我们一起走到门口吧。」



「好。」



我有气无力地回话,古角老师边说着「嘿咻」,边提起他笨重的身体,朝图书室的出口走去。我也背上之前拿来当靠背的书包,把椅子归位后,跟在古角老师身后走出图书室。



「今天读了几本书啊?」



锁上图书室的门后,古角老师晃着他的大肚子,往高一校舍的出入口方向迈开脚步。



「零点八本。」



「零点八?」



「半本,和三分之一。」



「哦,原来如此。哈哈。」老师笑了。



我每天都去图书室报到,读书读到离校时间为止,自然会被老师记住。在图书室里留到最后一刻,再被前来锁门的古角老师带着走出一年级校舍是我每天的惯例行程。等注意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关系好到没有说敬语的必要了。



我受到老师的影响,跟着笑出来,「嘻嘻嘻。」



「出现了。」



「什么?」



「那个嘻嘻笑的方式。」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觉得讨厌喔,很有趣啊。你平常都这样笑就好了。总觉得你在其他孩子们面前表现得比较拘谨。」



「会很拘谨吗?我没有这种意思就是了。」



我懦懦地说道,老师旋即发出宛如犬类低鸣的「唔唔」声。每次思考事情的时候,老师就会从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与我的笑声相同,这大概是古角老师的习惯吧。一想到他和我有亲近的地方便令我开心。



「不必逞强,保持自然就好啦,就像现在一样。我觉得现在的春树同学比较好。」



在现在的自己被夸奖的同时,我感觉平常的自己受到了否定,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思来想去最终给出「嘻嘻嘻」的答覆。



前往一年级出入口的途中,我们来到国文科的办公室,也是古角老师负责教授的科目。就在我们即将经过门口之际,古角老师突地喊了一声,「啊。」



「对了,明天啊,会进一批新书。」



「真假!呀啊!」



「嗯,午休的时候,图书委员会把书上架。」



「会进什么书啊?」



面对我的提问,古角老师又一次「唔唔」地沉吟,打开国文科办公室的门便走了进去。这是要我跟着进去的意思吗?我诚惶诚恐地走进里面。不晓得其他老师是否也去巡视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古角老师打开自己桌上的老旧电脑,喀哒喀哒地不知输入了什么以后,转往复印机的位置移动。我紧紧跟在古角老师身后,有种变成花嘴鸭小孩的心情。机器列印出一张纸,跑出来的瞬间立刻被老师俐落地伸手取下。



「这个,是图书室明天会进的书籍清单。好像也有近期发售的书,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是张用Excel做成的、文字小得不易阅读的清单。上面列了相当多本数。



「嘿,好期待明天。像这种事是谁决定的呢?」



「图书委员会发问卷调查,老师们也会开会来决定推荐书籍喔。因为我负责管理图书室,所以也会找机会排进一些我喜欢的书。」



「呜哇,滥用职权。」



「随你怎么说吧。好了,回家吧。清单给你带回家看,你慢慢期待。」



古角老师说着「好了好了」,将我赶出国文科办公室。我一边读着那张清单,一边被他推着后背走路。



清单里有最近发行的漫画和文库本。今天读的长篇悬疑小说续集也列在上面,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原来故事还会有后续吗?以那种剧情张力来看,作者真的好强喔。



我陷入一种类似食欲的欲望之中,明白地体认到自己真的是个书虫。



「走路要看前面。」



「嗯───」



我继续被古角老师推着背,朝高一的校舍出入口前进。夕阳西沉,暮色略微转暗了些。被空调吹得发凉的肌肤逐渐暖和起来,在腋下开始稍微出汗的时候,我大叫出声。



我的叫声不成字句,犹如动物的吼叫;像是阿拉伯狒狒般,发出癫狂似的躁动喘息。



「怎么回事!」古角老师小小地跳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吓了一跳。倘若在平时,他会说「那个举动是怎么回事!」,对我又是奚落又是笑的,不过现在的他没有那种余裕。



我硬是扯动梗塞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嗓音,「什么都没有!」腋窝下将出未出的汗水一口气获得了释放。



清单上面列出了我写的《寻找母亲》。



蝉声于远方震天价响。



小仓雪•放学后



「今天是你们留到最后吗?」



临近离校时间,就在我打包自己的吉他时,教国文的志田老师来巡视了。他是那个个子高、头发短、习惯讲伪关西腔的老师。小夜只要收鼓棒就好,所以已经先整理完毕,她第一个跑过去。



「志田,和我结婚吧。」



「不了,早点回去馁。」



不愧是每天碰面就被小夜展开追求的志田老师,敷衍应付的技巧不是普通厉害。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向御幸,她正吃力地把贝斯音箱搬到角落去。我马上跑去和她一起搬。



「谢谢,差点就爱上你了。」



「太单纯了吧。」



我们边贫嘴,边将贝斯音箱一起移到音乐教室的角落。彼此都整装完毕后,便聚集到志田老师的身边。



「呐志田,我们三个要去夏季庙会喔,志田你也一起来嘛。」



靠近那两人的时候,传进耳里的对话内容令我哑口无言。等等,小夜,你在说什么啊?和老师一起肯定是不行的吧?



然而御幸出人意料地,用她通透的嗓音附和:「不错耶~」



她真的这样觉得吗?我战战兢兢地看往志田老师。



「在说什么啊,老师怎么能够一起去。和学生一起出去玩可是会挨骂的,别小看老师了。」



如此这般,我们想当然地挨骂了。确实是这样没错,真的对老师很抱歉。不过虽然志田老师嘴上这样说,却没真的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而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咦~一起去嘛。四个人去玩比较好玩呀。对吧?雪。」



「咦,啊,这个……」



比较好玩、吗?我不懂。



「有我跟着去,你们才没办法好好玩吧?你们三个自己去留下回忆就好。」



「好吧……」



「光是我没禁止你们在监护人未陪同的情况下出游,就要好好感谢我了。」志田老师如此说着,轻轻敲了小夜的头。他们在互相打闹。



「好了,回去吧。」



小夜把志田老师的话听进去后,我们才走出音乐教室。最先出来的是我,而最后离开的志田老师将电灯关掉后,锁上音乐教室的门。



「其实我们本来想拜托小雪的姊姊陪我们去的说。」御幸背着贝斯熟练地穿上室内鞋,同时从容地说道。却想不到志田老师对我产生了兴趣。



「雪,原来你有姊姊吗?」



鲜少会被志田老师搭话的关系,我有些吓到而停下脚步。等志田老师穿上鞋子走到旁边后,我才接下去说:「是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现在我们两个一起生活。」



「没有血缘关系?这样啊……」



霎时老师面露担心地望着我。啊,又来了吗?我已经习惯这种眼神了。觉得父母是再婚很稀奇而探问的人、默不作声替我担心的人、温柔待我的同时却在背地里说闲话的人,有各式各样的人会朝我投以好奇的目光。



经过四个月的时间,我对这些早已习惯了。



我感到意外,以为这件事已经传开来了,原来我没和志田老师说过吗?不过他毕竟是别班的老师,而且开学到现在才过去四个月而已,老师没有全盘了解学生的状况也很正常。



我走在志田老师身侧,于是很自然地,变成了御幸和小夜带头走,我和志田老师落在后面并排而行。这还真是少见。我们在轻音乐社留到最后的时候,通常都会是小夜和志田老师一起,御幸与我一起边聊边走到校舍门口。



「说是想拜托,实际上也已经拜托过,可是被姊姊拒绝了。她说讨厌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还比较好。」



「你姊姊很有趣,她会发酒疯吗?」



「没有,她不至于会那样,我想讨厌人群才是主要的理由吧。我家姊姊是室内派的。」



「是喔,不过两个人一起生活很了不起。」



「老师在打她的主意吗?」



「啊?」



「没事,只是因为一直问有关她的问题,感觉有点奇妙,忍不住想说老师是在打我家姊姊的主意吗?」



「哪有可能啊!为什么每个女高中生都这个样子,凡事总要跟恋爱扯上关系啊。」志田老师激动地否认。



哦,难得我和志田老师意见一致。我对恋爱话题同样不太感兴趣,但觉得好像能趁这个机会和没怎么说过话的志田老师关系变好,于是我故意坏心眼地贼笑,「嘿,真的吗?」



说起来志田老师是几岁来着?印象中是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和继姊是同个年代的人吧。要是继姊和志田老师交往然后结婚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话说如果变成这样的话,我要怎么称呼志田老师才好?哥哥?叔叔?



「志田老师,请问你想被怎么称呼?叫哥哥比较好吗?」



我向志田老师提出认真的疑问。



然而志田老师只是轻轻敲了我的头一下。



志田老师送我们到高一校舍的出入口。



我们三个感情良好地一同走出校舍,朝学校附近的超商走去。我总是和继姊在那里会合,而这两人会陪我一起等到继姊过来。



「好想快点去夏季庙会喔。」御幸在超商里边吃冰边说。



我和小夜也咬了口我们一起买的冰。



「啊,这么说起来,我在想要不要穿浴衣过去。」



我不知怎么地提起了这件事,小夜顿时做出夸张的反应,「咦!」



「真的吗!我想看!好棒喔!你居然有浴衣吗!」



「嗯,是我妈妈的东西。」



一听见我这么说,小夜便回以笑容,「这样啊!」但她微微地垂下了头。御幸同样稍微垂下目光。啊,对了,现在讲的是那种话题。我还没习惯这种感觉。



单亲家庭其实意外的多,所以国中时如此表明也不会被另眼相待,于是我以同样的做法,在与她们两个刚成为好朋友时,道出自己的父亲与继母均已不在,现在和继姊两人共同生活的事,不过感觉气氛马上就变尴尬了。



当时的景象我还记得,她们脸上出现的是种既不肯定亦不否定,虽然不觉得是件稀奇的事,却不晓得触及这个话题究竟好还是不好的表情。我所处的环境,大约就是这样的程度。这四个月的生活意外地并不困苦,可似乎也不是什么可以开朗地分享出来的事。



至今以来我一直在做察言观色这件事,因此是我擅长的领域。为了让她们两个比较好接话,我主动继续说:「好像是紫色的,有绣球花图案的款式。姊姊说会帮我穿。」



「这样啊。在夏季庙会穿浴衣,超级青春。」



御幸立刻加入话题给予回应,让我松了口气。小夜也察觉到这点,很快就恢复成平常的笑脸。



「啊,等一下,我可能也有浴衣喔。不过是国中时买的便宜货就是了。」



小夜这么说,我便像她刚刚那样故意做出浮夸反应来回敬她,「真的吗!小夜也要一起穿去吗?」



「小雪和小夜都好诈喔。太狡猾了。我没有浴衣耶!等等,那个用压岁钱买得到吗?」



「唉,不晓得耶……小夜麻烦你了。」



「好唷好唷。」



不知是否因为小夜从国中时就有手机的缘故,对于网路的使用非常得心应手。有什么不懂的事只要问她就会帮忙查。虽说由自己来查也可以,不过小夜自己也觉得这样没问题。



「啊,这个,很可爱耶,五千日元左右就买得到了喔。啊,但一万日元的也好可爱。」



哪个哪个?我们查看小夜打开的页面,是在知名的购物网站上搜寻女性用浴衣所得出的结果。啊,粉色花朵图案的衣服好可爱。虽然和我不搭,但应该很适合御幸吧。



「意外地好像买得起!我要用压岁钱买!」御幸看到价格叫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三个便为了哪件浴衣适合御幸展开热烈的讨论。差不多是在我们跳到男装的页面,想着要不干脆试试看甚平(注5)之类的衣服时,继姊开车来了。



因为每天放学都会碰面,所以继姊已经不再特别向她们两个一一打招呼。



「啊,来了。那就跟你们拜拜啰!再见。」对话正好结束到一个段落,我朝两人挥手道别。



「下次就穿甚平见面吧。」小夜捉弄御幸说道。



御幸则大叫:「我绝对不穿!」



我笑着坐进继姊汽车的后座。



「辛苦你了。」



「辛苦了。今天过得开心吗?」继姊道出惯常的台词,随后发动汽车出发。车子里的冷气吹出沁凉的风好舒服。



「嗯,很开心。姊姊你记得志田老师吗?」



「志田老师?」



继姊重复一遍我说的话。我将吉他立在一旁,边系安全带边说:「轻音乐社的顾问,也是御幸的班导师。就是那个年轻的老师呀。」



「啊,想起来了。志田老师。怎么了吗?」



「你觉得怎样?」



「啊?」继姊理所当然地摸不着头绪回答。



我透过后照镜窥看继姊的表情,只见到一脸张大嘴巴的呆愣模样。



「我告诉志田老师我有姊姊唷,感觉听到之后他就开始聊得很起劲。」



「是喔……他说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只说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很了不起。」



「那个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小雪你说的才对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我仰靠上后座,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喔。」



「咦?」



就在我擦掉眼角分泌出的泪水时,继姊冷不防说道:「感觉是个很棒的老师呀。」



哎呀?我姑且答腔了一下,「嗯───」之后就窃笑个不停。



感觉上,大家都有喜欢的事物,很好耶。



与其说有喜欢的事物,倒不如说,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好好地说出喜欢,这样的感觉很好。



总觉得,有点狡猾。



柿沼春树•图书室



「那么各位,明天见!」



大家依照班导友田老师发出的口令行下课礼,有确实弯腰深深鞠躬的同学,自然也有浅浅颔首便充作一回事的家伙。这当中唯有我没低下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同时只顾着摆出预备动作。



等到一有人要离开座位的瞬间,我早已拿起事先备在旁边的背包,朝教室门拔腿奔去。



「啊,春树───」坐在靠近门边的结城叫住我。



对了,我们约好要去玩。汗水好像快滴进眼睛里了。



「抱歉!」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完便跑出教室,说话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还大声,害结城吓了一跳。向来不太会做出显眼举动的我表现出慌慌张张的样子,因此好几个学生都往我看了过来。



一出教室门,我决定全力冲刺。过去我好像从来不曾觉得通往图书室的走廊有这么长,我也没这么认真跑过体育课的一千五百公尺测验,然而即使做到这种程度,这条路感觉依然比往常还要遥远。



尽管我喜欢活动身体,但还不到每天都积极运动的程度,身体机能简单地就衰退了。呼吸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汗水狂冒出来,全身都感觉很不舒服,可是不能停下脚步。



不快点、不快点去不行。快点,要快!



今天中午,我尝试去了一趟图书室,和预想的一样,由于图书委员要替换架上书籍的作业,所以无法进入。我像个可疑人物在图书室前面来回经过好几次,作业却始终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如此就只能等放学后再赶过来了。



我要找出《寻找母亲》这本书,然后丢掉它。绝对不想被学校的人知道自己有出小说。好丢脸。我已经决定只出这一次书了。即使可能会被训斥,只要出书的事不会曝光就好。



好不容易抵达图书室,我拉开木造拉门进去。太好了,我这么赶着来,要是门锁着就没意义了。友田老师是个会早早结束班会的人实在帮了大忙。虽然因为她语速快,有时会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我今天第一次对她那种急性子的个性产生了好感。



身体反射性移动到自己每次会坐的那个座位,我粗暴地把背包扔到桌子上,便直接往新进图书的区域走去。图书室的新进书籍会先集中摆在这一区,《寻找母亲》应该也会在才对。



原以为是这样,可我到处都没找到。桃色书脊的设计很有识别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才对,我却没看到,是放到其他书架上了吗?要从这种数量的书海当中找出那唯一的一本书吗?认真的?我一时烦恼是否要放弃,可是都来了,也只能找了,我从书架尾端开始寻找。



古角老师说过,这次新书的数量比往常还多,所以要趁这个机会整理。仔细看的话,昨天读过的悬疑小说文库本同样不在架上,再加上,原本被乱放的轻小说系列已被整顿得井然有序,看样子是出动了所有图书委员来替换大部分的书籍。



我发现连同读到一半的书一起不知所踪,心头顿时升起一股焦躁感。



「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寻找……寻找……寻找……」



我一边找书,一边抹开因狂奔而流出的汗水与变长的浏海,不过在第一座书架上没有发现。就在我来到第二座书架前面时,一名担任图书委员的男学生来了。对方瞧见比任何人都要早到的我当场吓了一跳,不过我们彼此既不认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他就像平常那般坐进柜台里,也就是负责管理借阅书的电脑前面。一般的学生们也差不多要过来了。



我急忙查看第二座书架。从边缘扫视而过,没有看到类似的桃色书脊。在这段期间,陆陆续续出现了其他来图书室打发时间的学生们。一个人,接着又增加一个人,学生们的谈天声逐渐可闻。今天似乎是吹奏乐社练习的日子,能听见音乐教室传来铜管乐器的声响。



平日放学后的风景,就这样缓慢地追上了我。



接着我查看了最后的书架。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被人借走了?不对,午休时图书委员在更替书籍,照理说大家都无法借书才对,至于放学后我是最先过来的,哪怕会吓到人,我也从刚才就逐一观察过那些想抽出架上书本的普通学生,因此借走我的书的人,恐怕并不在场。



我深深长叹出气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紧张感倏地消退,同时有更多汗水淋漓而下。我靠到椅背上。



脑袋依然什么也无法思考,我仰起头再次叹息。这副模样被几个学生投以异样的眼光,不过他们很快便专注回自己手边的事。



没有。没有《寻找母亲》这本书。



我好失望。搞什么嘛,明明就没有啊。这算什么。早知道这样就不用跑来。唉,我对结城的态度好恶劣。这下子我又要变得格格不入了。



去和古角老师确认吧。只是我要先缓一下,先让我休息一下。



我没有和别人说话,只是在内心嘀咕。



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已经完全是平常放学后会有的景象了:一脸倦怠地受理业务的图书委员,或是坐在椅子上、站着读书的学生们,还有棒球社员从球场上传来长跑训练的吆喝声。



我像个笨蛋一样,这样拼死拼活的。既然会这么后悔,当初就不该写什么小说才对,在意成这副德行,还跑去看了网路上的评论。我的年纪好像也成为了焦点,感觉有够羞耻。「这句台词很好」、「最后的结局走向很好」等等,小说的许多部分都受到了赞扬,被人赞扬着、赞扬着,每一次受到赞扬的时候,我就莫名地觉得自己很丑陋。



不过,也不尽然只有赞赏的评语,当然也存在少部分的负评。



「该死。」



我的焦躁到达沸点化成咒骂,如泡泡冲破水面般脱口而出。要是没有父亲,我就不会烦恼、被束缚到这种地步了。在脑海里将想法化成言语时,我才终于察觉到一件事───



被束缚,是吗?原来,我被束缚住了吗?



我畏惧一个从未见过脸孔的男人的阴影,嘶吼着自己不想成为丑陋的人。



「优香辛苦你了!」



陡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奇妙的高亢嗓音,意外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我没有转头,仅凭目光瞥往入口的方向。是正在和柜台的图书委员说话的女学生。我记得对方是文艺社的社员。她的室内鞋是蓝色的图案,和我一样是高一吗?



我不由自主地继续观看两人的互动。看着愉快谈天的她们,我便感慨起来。唉,要是我和结城,和其他同学也能那样说话就好了。



从国中时期便是如此。我需要时间思考,没办法立刻就说话反应,不晓得是否因此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无论是谁都会和我保持一点儿距离。即便没有遭受霸凌,但如果我像那个女学生一样,是个可以愉快交谈的人,应该就能和更多不同的人相处得更好了吧?



「谢谢你───」



「不会不会。」



那两人相谈甚欢。来到图书室的女学生深深鞠了一个躬,而被唤作优香的图书委员,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了女学生。对方开心地将之接───



「嗯!」



见到那副光景的刹那,声音冲动地从我腹部发出来,但闭着嘴巴的缘故,导致那听上去像是某种呻吟声。我的身体同样反射性做出动作,膝盖因而撞到了桌子。比起呻吟声,膝盖撞到的动静更大,图书室里的所有人全部朝我看了过来。那名女学生当然也是。



方才流过的汗还未干,顿时又有新一层汗珠泌出皮肤表层。图书委员递给女学生的那本书,正好就是我的那本《寻找母亲》。



女学生与图书委员纷纷以惊恐的表情看向我。



「抱、抱歉。」我仓皇失措地站起身,总之先说了这句话。尽管连自己也没搞清楚有什么好抱歉的,不过凭着这一句,女学生似乎察觉到我有事找她,一脸担心地跑过来。



一股柑橘味的止汗剂扑鼻而来。



「没、没事吗?怎么了?」



「那本书,那个……」



「书?」



啊,又来了,烦死了!考虑过再开口啦我!



希望你能把那本书还给我。还给我───说起来这是学校的东西,但它是我写的书,不对,这种事现在怎样都好啦。



该怎么办?要说什么才好?老实揭露自己的真正身分是不可能的───对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也、想借那本书。」



我尽量以自然的态度说话,却不小心让老毛病发作,在语尾加上令人发毛、讨好式的「嘻嘻嘻」笑声。直到这时,我才坚定了要改正自己毛病的决心。



从客观角度来看,这样绝对很恶心。



好想逃跑。好想逃跑。好想逃跑。



脑袋里变得一片空白,但出人意料的是,眼前的女学生两眼绽放光芒,发出惊讶的声音,「咦───真的?我也一直好想看这本书!好巧。咦?真的吗?」



不知为何好像令对方产生了好感,我在内心摆出握拳欢呼的姿势。



「我之前就很想看了。非常想看。」



「我也是。因为没有零用钱买不起,所以就试着和优香……那个,和当图书委员的人说说看,结果学校就采购了。」



提出采购申请的人,原来是你啊。



眼前的人是我的粉丝,感觉有点难为情。想要自己作品的人竟然存在于现实,不是网路深处那些连脸都看不到的人们的声音,而是真正的人。



不过对方看上去不像是会读书的女生,虽然是偏见就是了。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是个不良少女。化了淡妆、头发带点棕色、制服穿法不合规定,耳朵甚至还打耳洞、戴耳环。虽说我们的校风自由,但打扮到这种程度还是会挨骂的吧。



我从对方身上感觉到和结城有些雷同的气质。



「那个……」



「我叫、春树。」



「春树你───」



直接叫我名字?



「怎么会晓得这本书的?」



「透过网路知道的。一个叫诺贝尔的小说网站。」



「我也是!我也是在诺贝尔上找到的!我从刚投稿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了。咦───好高兴,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就有同伴。」



同伴。被这么称呼不知怎么的,有一点儿心痒。能感觉到我的腋下疯狂喷出汗水。



「啊───但是,这本书,只有一本对吧……」女学生一脸遗憾地望向手中拿着的书。



就是现在。趁现在强硬起来,设法让她把小说让给我吧,然后,把这本书拿去焚化炉烧掉吧。接下来低调地度过今后的高中生活,再也不要和这名女学生扯上关系吧。我要在阴暗处静悄悄地活下去。



要不退学好了,去向妈妈下跪拜托,让我转学到某个遥远的学校。已经没办法了,结束了,再见了,古角老师。再见了,总是向我搭话的结城。



下定决心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后,正当我准备开口时───



「那不然───」冷不防地,女学生早我一步开口说话。我原本打算说话的节奏被人打乱,从嘴里发出的声音登时转成小小声的「哈呃嗯」。她听了边笑边继续说:「一起看吧,你和我一起。」



我唯有沉默一途。



「哦?」



下午六点,来图书室巡视的古角老师注意到我们的瞬间,当场发出那种呆愣的声音。我稍微抬眼看向老师,只见他露出和平常一样的惬意表情;虽然是平常的那副表情,却给人一种在嘲弄人的感觉,令我有点火大。



旁边的那名女学生无视古角老师的声音,依旧集中注意力在书本上。那已经是将满腔的热忱灌注到书本上的程度了。



结果,最后演变成我和她,一起阅读我所写的书。



当初她提议时,我曾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不过进一步思考后,我便领悟到这是最好的办法。用不着把书烧掉,亦不用避开这名女学生,只要在这里快点读完书,让她得到满足就行了。



只需要花一天的时间就能让事情迎刃而解,我只要忍耐今天一天就好。



我做好了觉悟,可是事到如今才发现我错了。



要打比方形容她的话,就像是蜗牛一样。那种缓慢地、悠哉地挪动视线的方式,俨然像是蜗牛的爬行。读书会时而点头,时而发出「嘿───」或「呜哇」一类的声音。读完打开的左右两页就会对我恭敬地表示:「麻烦你了。」



而坐在左侧的我,便只好用因为紧张而汗涔涔的手缓缓翻开下一页。她读一页所需的时间应该是两到三分钟左右,但不知是不是这种奇异的距离感的缘故,抑或是气氛使然,体感上读完左右两页之于我,有十分钟那么漫长。



我的小说自己重读过一次───不如说是好几次才对。重读了好几次、做修正,连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反覆斟酌过好几遍。因为这样,我几乎全程都处于等她读完的状态。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喉咙好渴。喉咙深处黏黏的,我担心自己的呼吸有没有发臭。



「你们好。」



古角老师贼贼笑着,坐进我和女学生的对面座位。到了这一刻,女学生才总算抬起头。



「古角老师。」她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紧接着慌忙朝挂在图书室墙上的时钟看过去,「咦,啊,糟了,都这个时间了,我没发现。」



她的话音方落,古角老师旋即呵呵笑着看我,似乎想要我说明一下发生了什么,然而我想不出能够一句话交代清楚的好说词。



「古角老师,您辛苦了。」总之我先礼貌地打招呼。听闻我鲜少使用的敬语,古角老师贼笑得更起劲了。有什么好笑的啦。



「抱歉,春树,让你陪着我。」



「啊,不会,嗯。没关系、的喔。」



「也对古角老师您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用这么着急。」



女学生开始准备收拾回家,然而她很自然地就把《寻找母亲》一起收进书包里。我愣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当然的,毕竟是她借的书。



我心痒难耐,一脸窘迫地望着她的书包,女学生察觉到后莞尔,「我不会先读的啦。」



我的汗水流淌而下。呼吸好艰难。



直到我们走出高一的校舍门口时,古角老师始终贼兮兮地笑着。让人有够火大。



想着会在这边道别吧,我便慢慢穿上鞋子,她却没有先离开,而是理所当然地等我。看来多半会变成一起放学的局面,我焦虑地站起来。



回头和古角老师挥手再见之后,我便随同女学生继续往前走。



先开话题的人是她。



「春树你是B班对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



打算问话时才想到,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明明相处了约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竟然连名字也不晓得。



「穗花。」



对方察觉到这一点,主动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或者叫我小穗也可以喔。」



「小穗?」



好亲昵的叫法。



「班上的大家都这样叫我的。」



「给人明亮的感觉。」



「是明亮的感觉唷。」



唷。她这么说着,同时抚上自己那头掺杂了少许棕色的长发做出夸张的反应。隐约有香水的气味飘来。我马上认定她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



我与穗花同学一起穿过学校正门,彼此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往哪里走,却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无形中便走在了一块。



「你每次都在看书对吧?」



穗花同学突然的发言让我心头一惊。虽然没有觉得她在观察我,不过其实这种事只要动动脑袋便能反应过来,因为我也一样,在看到她的当下,就有感觉她是常待在图书馆的文艺社的成员之一。每天眼角余光都会扫过的话,自然会有印象。



「对啊。」



「你很喜欢书耶。」



「是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