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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wn,请别哭泣(1 / 2)



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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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完全无法想像。当爸爸说出决定再婚的事时,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将多出一位新妈妈。一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唐突地成为我的妈妈,我试图勉强接受这种像是闯入平行世界般的变化──至少,我下定决心要高明地装出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样。



我的思考仅止于此。



所以,当我被迫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我完全不晓得究竟该如何是好,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该怎么与他建立关系。



他是新妈妈的父亲。



也就是即将成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



爸爸带我前往位于隔壁县的新妈妈家,那是栋还算宽敞,不过相当老旧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后一周都在那里度过。



他待在从玄关延伸的走廊上最靠近玄关的房间里,身穿蓝色格子纹的睡衣,坐在床铺上。



他的白发像刚用梳子梳理过般整齐,脸上有著无数皱纹深深刻划,眼镜的圆形镜片后,有著一双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会判断老人的年纪,他应该介于七十到八十岁之间吧。



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向他打招呼,因为我从来没想像过「出现新外公」这种情况。虽然曾在漫画杂志上看过因为双亲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节,但却从来没描绘过突然出现外公这种发展。



再加上,对连妈妈──生下我的亲生母亲──的长相都不记得的我而言,称得上家人的存在只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并不清楚。



「幸会,可爱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夸张的笑容,抚摸著自己的左脚。



「坐在床上向你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总是躺在床上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意外,对脚造成影响,后来就连站起来都懒了。」



我感到困窘。



「发生意外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类话题才好,因此一定没拿捏好同情的适当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满面。



「那真是一场大意外,我在这么大一颗球上,脚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说,还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脚,结果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效果而兴奋不已。为了不被发现我的脚断了,我还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老人风格的玩笑吗?「真是糟糕呀。」我虽然想这么回答,但总觉得不太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位于枕边的床头柜抽屉。



拿出一个相框,往我这里递过来。



那是张老照片,里面有一个小丑(Pierrot)。



「我曾经待过许多马戏团,一直担任著Clown,你知道什么是Clown吗?就是小丑的意思。」



我知道国外都将小丑称为Clown,以前看过的电影中有出现。



我终于提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Clown跟Pierrot不一样吗?」



他深深颔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跟Pierrot混为一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



我还是不知道Pierrot跟Clown有什么不同。



我原本以为,只是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罢了。



「是哪里不同呢?」



「是职务啊,比如说。」



他用满布皱纹的手摸索著枕边,将放在那里的闹钟、眼镜盒及假牙清洁剂的盒子拿了过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将假牙清洁剂放在床上,那种东西只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吗?



将这些与Pierrot──不对,是Clown的相框合在一起共有四样。接著他的左右手分别拿了两种,熟练地抛了起来。



闹钟、眼镜盒、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及Clown的相框在空中飞舞,我看得入迷。虽然不晓得他究竟是七十、还是八十岁,总之是连从床上站起来都有困难的老人,竟然一脸理所当然地在我面前展现抛接技艺,这令我感到惊奇不已。



「比如说,在表演抛接时,Clown会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著Clown的模样,想要模仿他却会失败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说,会成功的是Clown,会失败的是Pierrot?」



他点头。



「正确的说,Pierrot也是Clown的一种。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其中,藉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则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别滑稽的Clown喔。」



原来如此,我点头。



他一本正经的用右手接住闹钟及眼镜盒,左手接住相框,不过假牙清洁剂的盒子却叩地一声撞到他白发苍苍的头顶。



我忍住笑意询问。



「刚才那样是Pierrot吗?」



他皱著眉头抚著头部。或许是脸上布满骏纹的缘故,使得他的表情变化得相当夸张。



「我是Clown,只是因为太久没练,稍微失败了而已。」



「你如果自称是Pierrot,就不会被发现是失败了。」



因为Pierrot的失败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兴地回答:



「高傲的Clown是不会撒那种谎的。」



「是这样吗?」



如果要说,我比较喜欢Pierrot。



比起华丽地成功表演抛接,我觉得为了观众而故意失败的Pierrot更加帅气。不过,在高傲的Clown面前,我不应该这么说才好。



「总而言之,今后请多多指教,可爱的小姐。」



他以夸张的动作低下头。



我在内心感到松一口气。



唐突地出现的外公令人稍微有点难以接受,但如果是个Clown就另当别论了。



爸爸再婚,而我则因此与一名年老却高傲的Clown相遇。总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情节,令人感到兴奋。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决定要称呼他为「Clown」。



我按照预定,在新妈妈家待了一周,从周一到下周日。



这段期间,我总是待在Clown的房间里。



也就是说,我逃离了自己的新妈妈,同时甚至逃离了爸爸。



老实说,我很害怕跟新妈妈愉快地聊著天的爸爸。要分析这种心理很容易,一定轻易地就能找到简单易懂的理由,只要翻开心理学的相关书籍,或许也会刊载著足以切中我心情的专业术语也说不定。



不过,关于这点,我并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并不认为有更进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这个家中,我不会害怕的只有Clown。



至少对我而言,Clown并不是外公。是位于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理所当然地接受的「家人」这种存在以外的东西。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接受。」



Clown说。



「如果勉强自己,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讨厌起自己身边的某个人来。为了避免这一点,逃避或说任性的话都不是错误的方法。因为你的爸爸及我的女儿,都是径自让自己获得幸福的,所以你只要跟他们一样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周都在Clown的房里度过。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进了那个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松的地方。



1



这个八月里,我总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我在上个月底搬进新妈妈家,在这附近没有半个朋友。也还没去过预定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读的学校,所以现在的我当然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没有朋友也没有社圑活动的暑假,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无所有。



爸爸和以往一样因为工作而四处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会过来找我,而是前往待在医院的新妈妈身边。



这也莫可奈何,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我自己总是努力当个这样的孩子,所以爸爸会判断就算放著我不管也没有问题,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这我还不习惯的新家中的人只有Clown。



话虽如此,他和我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与半年前无异。整齐的白发、深深的皱纹、眼镜的圆形镜片后,至今仍是双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来一周后,才察觉他的变化的。



现在躺在白色床铺上的已经不再是那位高傲的Clown,而是总有一半的意识遗留在梦境世界般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连我是他新外孙的事都不晓得。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只会回应「哦哦」或「嗯」这类简短的话语,就算偶尔可以跟他聊上几句,他一定也会将我误认为其他人。



所以八月里,我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以泪洗面。



仔细想想,即使我哭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我或关心我,这样的环境真是宝贵。因为一个孩子能独自哭泣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话虽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们已经拥有更多可以独自哭泣的时间了。



在哭泣时,我会想起某个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饭时、洗澡时、睡前或刚睡醒时都会。整个八月,我都在想著他,不过,只有在哭泣时是特别的。



他曾经说过:



──独自哭泣是没有用的。因为哭声是要让别人听见,眼泪是要让别人看见的。



他的话是谎言。



──哭泣这种行为,是对别人发出的求救讯号。如果是独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泪,只要暗自感到悲伤就够了。



他是个爱哭鬼,也是个骗子。



而且,他是个非常坚强的爱哭鬼,也是个比任何人都诚实的骗子。



所以,他会为了我流泪,也会为了我说谎。



我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然地感到悲伤,为了这样的自己哭泣著。接著,我稍微睡了一会儿后,从床上抬起头。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蓝天与大片的积云虐待著我。毫无责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阳令我皱眉、在床上打滚著。或许是屋外过于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来就像一片淡淡的阴影似的。在枕边旋转的电风扇低沉的声音传来。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点。



我轻轻屏息,从床上起身。用脚趾关掉电风扇的开关。



我走出房间,在洗手台洗了把脸,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有两份用蓝色盘子装著的中华凉面,这是我早上预先准备好的。



我搔了搔头。一直以泪洗面是骗人的,总之,我每天还是有在做菜,每两天打扫及洗衣服一次。也固执地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因为我是国三学生。



──明明就算认真念书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我再也不能实现跟那个爱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愿望了。



可是,这一定是类似自我防卫之类的本能吧,我依然过著他还在时一样的生活。



──你就是那种女孩啊。



我彷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结果,我只能以这种旁人看不出来的方式,不让你感到悲伤。



如果他在这里。



我很清楚,他一定会这么说。



我将其中一个蓝色盘子放在托盘上,搭配装在玻璃杯中的麦茶,朝Clown的寝室走去。他只有在上厕所及洗澡时,才会离开床铺。刚开始帮他做饭时,我本来想叫他到客厅来,但却不太顺利,因为我们无法交谈。最近则是连试图跟他沟通都懒了,我索性将餐点端过去。



我站在门前,改用单手端住托盘,麦茶在玻璃杯中摇晃。我轻敲了两下门,接著就开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我没办法称呼他为外公,更不可能称呼他为Clown。结果我只能像在走进教师办公室时一样说声「打扰了」。



Clown的房里很少会传来回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我在脑中数了五下后,拉开了门。



薄薄的窗帘在装有纱窗的窗户旁飘动著。细微的蝉鸣声传来,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蝉不多,并没有那么嘈杂。



Clown躺在床上,他闭著眼睛,以舒服的节奏打著鼾。



我将托盘放在床铺旁的大桌子上,然后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没有起来,我就会叫醒他。



我一边享受著舒适的风,一边看著Clown。



──在仅仅半年前,他明明还能那么有精神地说话。



半年前的那一周中,我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



坐在和现在同一张椅子上,和Clown聊著各式各样的话题。我原本认为这次造访这个家时,也依旧是这样的情形。



他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现在只会以差不多的姿势打著鼾而已。即使醒著,是因为耳朵听不清楚吗?或是意识不清呢?完全无法与他交谈。



可是,这一点一定令我获得了救赎。



这使得我每天都像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家中般。能够独自哭泣的每一天,拯救了我。



「呐,Clown。」



我低语。



Clown正在沉睡。即使他醒来,也不可能听见这么细微的声音,



我抱著对树洞坦承秘密般的心情继续说著:



「有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在这个月初。对我而言,他是非常重要的人,这一点一定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



用朋友不足以形容,也不是挚友的存在,说是喜欢的人又过于轻浮。



重要的人,除此之外的话语都无法用以形容他。



「我认为我们彼此几乎是完全了解对方。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很好,也不是因为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起度过。而是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和他就几乎是相同的了。」



因为相同,所以相互了解。



因为相同,所以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一起度过。



「其实,就连他究竟多么讨厌我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最后接受了这一点。」



Clown依然发出细微的鼻息。



不知何时,我哭了起来。我对某人发出求救讯号。但是,这讯号无法传达给任何人这点,也令我感到放心.



「再过六天,暑假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产生戏剧性的变化。连他已经不在的事,一定也会很快地变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不过呢,」



闭上双眼。



「一定连这样的变化,我都能顺利适应。」



那是我最讨厌的事。



比起周遭环境的变化,我更害怕自己本身的变化。



「吶,clown。」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很清楚,即使这样询问Clown也是无济于事。



突然,轩声中断了。



我吃惊地睁开双眼,Clown正睁开眼睑看著这里。为了隐藏泪水,我擦拭著脸。



Clown开口。那是宛如将一度弯曲的钢丝硬是拉直般,细微且颤抖的声音。



「怎么,美穗,你回来了啊。」



我听见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



美穗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新妈妈──也就是Clown的女儿的名字。



Clown经常把我跟她搞混,他一定已经将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这令人感到轻松,但也有一点心痛。我被误认为别人这种事无关紧要,我跟Clown并没有熟稔到会因此受伤,不过这代表Clown也同时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这一点令人感到莫名地悲伤。



──然而,我并没有纠正这一点。



我终究还是选了轻松的那方。



「现在几点了?」



Clown以极为缓慢的动作起身。



我回答:



「下午一点快半了。」



「是吗?肚子饿了。」



「午餐已经做好啰,我做了中华凉面。」



「是吗?」



我拿起桌上的托盘,将其移动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这高度用来当成边桌刚刚好。



「你的份呢?」



「在冰箱里。我现在不饿,晚一点再吃。」



他宛如深呼吸般缓缓地吐息,同时点头"



我和他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的眼眸看起来果然还是不可思议地相当知性,从半年前起完全没有改变。



「美穗,你剪头发了?」



我点头。



「对,已经剪了两周了。」



新妈妈的头发很长。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搞不好她跟我长得很像也说不定。



我看著Clown用餐,并不时交换一些没什么交集的对话。



Clown非常缓慢且仔细地用餐。他以优美的姿势握著筷子,将盘子上的凉面一撮一撮地依序送进嘴里,并没有将所有材料混在一起一口气挟起。



花了三十分钟左右,Clown将中华凉面吃得一乾二净,包括小黄瓜的碎屑在内,一点不留。



接著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低语著「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我回答,将蓝色盘子放上托盘。



「晚餐你想吃什么?」



Clown轻声笑了。



「美穗,你用不著在意这种事无所谓,现在是暑假吧?」



我不是美穗,Clown所说的美穗,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正当我烦恼著该如何回答时,他接著说:



「难得的休假,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虽然直到上个月为止都是羽球社的,但我并没有打算持续下去。



我回答:



「我今天比较想做菜,」



骗人,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Clown侧头。



「你当Clown就好,你不适合当Pierrot。」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Pierrot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会失败的是Pierrot。在舞台上搞笑逗乐观众的全都是Clown,而在Clown当中,藉由失败的表演来逗人发笑的角色则是Pierrot。



我做了什么失败的事吗?



Clown一脸吃惊地睁大双眼。



「Pierrot?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一名高傲的Clown喔。」



不行,完全无法交谈。



「那就晚餐时见。」



我说完后,便离开Clown的房间。







这就是进入八月之后的,我的生活。



就这样重复著完全相同的每一天。



我会见到面的人,除了早出晚归的爸爸之外,就只有Clown了。而Clown连我是谁都无法理解,真是孤独且轻松的生活呀。



我一边吃著很酸的中华凉面,一边心想。



究竟该不该告诉Clown「我是你的外孙女,不是你的女儿」呢?还是就维持原本的方式跟他交谈比较好呢?



我在迷惘时总会心想,换作是那个爱哭鬼,究竟会怎么说呢?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



我推测他的答案。



──在有两个选项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感到迷惘,麻烦、困难且令人疲倦的那一方,大多才是正确答案。



为什么?



──如果简单且轻松的那一方是正确答案,那么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的。你之所以会感到迷惘,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十分清楚,麻烦的那方才是正确答案的缘故。虽然正确,但却会令人感到疲倦,所以不想去做。所以才会迷惘。



嗯,很有说服力。



他那个爱哭鬼经常会说出这种彷佛看透一切的话来。



我咻咻地吸著中华凉面的面条,喝著玻璃杯中的麦茶。



他又在我的心里补上一句:



──不过,总是选择正确的选项,也未必代表一定会幸福。



说得没错。



我双手合十,低语:「我吃饱了。」



接著我将餐具拿到厨房的水槽,穿上蓝色围裙。



转开水龙头,温水滴落。接著逐渐转凉,用手碰触起来的感觉很舒服。



累积在水槽中的水闪耀著太阳的金色光芒,摇曳著映照在天花板的一隅。我在浅绿色的海绵上淋上洗洁精,开始清洗。锅子、长筷、菜刀、砧板、两双筷子、两个蓝色盘子,以及一个玻璃杯。



这时我发现,我忘了回收Clown的玻璃杯了。虽然晚一点再去拿也可以,可是如果没有一次洗好,感觉会很不舒服。



我将手上的泡沬冲掉,用毛巾擦乾水分。



接著我在走廊上朝著Clown的房间前进。我站在门口,和以往一样烦恼著该如何出声唤他。



总而言之,为了敲门,我举起单手。



就在此时,我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声音。



那是Clown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家里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他了。虽然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我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声,但却一反常态地慌乱。



他在交谈?究竟在跟谁交谈?



接下来听见的是个年轻女性──简直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般的声音。



「是的,所以你非放弃不可。」



有个我不认识的女性在门的另一边。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进来的?玄关应该是锁著的,是Clown将她迎进门的吗?房间中的对话仍然持续著。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骄傲。」



「只有这一点我办不到。」



「可是,你非选择不可,要靠近她,或是从她面前离去。但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会失去骄傲。」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高傲的Clown。Clown的骄傲究竟是什么?



我听见了老Clown的声音。



「真不想放弃,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我倒吸一口气。



春花。



我的名字。佐伯春花,那是我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Clown无法理解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外孙女,所以一直将我误认为自己的女儿美穗,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么为什么他会说出春花这个名字来?



总觉得好恐怖,背脊颤抖著。



「那是身为Pierrot的骄傲。」



他以清晰的语调这么说。



2



从房间里不再传出说话声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门。



房间里除了Clown之外没有半个人,他依然躺在床上小声地打著鼾。



不过,直到五分钟前为止,这里应该还有另一个人,而且八成是一名少女。



──从窗户出去了?



这里是一楼,所以并不是难事。



我拿起遗留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直接离开房间。



脑海中宛如旋转木马般骨碌碌地打转著。



即使洗了杯子、洗好澡、在自己的床上打滚,我的内心依然嘈杂不休。



Clown是不是隐瞒著什么重大秘密?



他会不会与某起惊人事件有关,不但偷偷地与神秘少女联系,接著还对我隐瞒一切?



仔细想想,我察觉一件奇怪的事。



Clown虽然像个卧床不起的老人,但无论是如厕或洗澡,都可以毫无窒碍地一个人处理。搞不好他其实还很有精神,只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持续装出年老且疲惫不堪的模样也说不定。



──连不认得我这一点,也是演技吗?



虽然不知道理由。



Clown以和平时的他截然不同的清晰语调这么说了:「春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相反地,也就是说,Clown所隐瞒的秘密跟我有关啰?



单是这么想,心跳就加速跳动了起来。



无法忍耐,我站到Clown的房门口。



我屏住气息,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又来了。



可以听见Clown跟神秘少女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玩过黑白棋吗?」



「我很擅长喔。如果由我后攻,我从来没有输过。」



「后攻?先攻不是比较有利吗?」



「并非如此,我认为后攻比较强。所谓的黑白棋,就是想尽办法让对手将棋子下在错误的地方的游戏啊。所以先下是比较不利的。」



「那不是将对手的许多棋子翻过来的游戏吗?」



「那是一个真理,但并不是本质。」



「我不懂。」



「你用不著懂。游戏的本质并不是获胜,而是享乐。只要尽情享乐就行了。」



「我最喜欢草莓冰淇淋了,但不太喜欢薄荷巧克力。」



「是吗?我最喜欢香草跟巧克力的综合口味了,我以前常吃喔。」



「所谓的人类,任何人都会经常吃冰淇淋吗?」



「这个嘛。以我的情况,因为马戏团的帐篷里,除了爆米花外也会一同贩卖冰淇淋,所以我会混在观众里面偷偷吃。」



「原来如此。附近就有贩卖,真是方便。」



「对了,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疑问。香草冰淇淋里面,有放香草的必要吗?」



「如果不放香草,不就不会甜了?」



「不是,会甜是因为砂糖的缘故。香草只有香味,其实一点也不甜。」



「那么就是因为需要香味啰?」



「可是香味与味道无关喔。」



「咦?没有关系吗?」



「味道是味觉,香味是嗅觉。」



「你的定义我无法接受。如果没有香味,大部分的糖果都会是一样的味道了。」



「啊,的确,或许如此。」



「香味也应该包含在味觉之中。」



「这个嘛。如果这么说,那么五感全都可以算是味觉了。如果没有口感,那大多数的点心都只会有甜味,要闭著眼睛猜中自己吃的是什么是很困难的。」



「前阵子,我搭了直升机。」



「哦,感觉如何?」



「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回过神来时就已经置身于空中了。」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飞上空中的。」



「我可以,不过,能够什么也不做就置身于空中是很不可思议的。」



「原来如此,就像是电动步道一样吗?」



「电动步道?那是什么?」



「是会动的人行步道。」



「道路会改变形状吗?比如说十字路口变成三叉路口?」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平坦的电扶梯。」



「电扶梯是什么?」



「会动的楼梯。」



「啊,那我有看过。我记得机场也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跟半年前的七天当中,我跟Clown交谈的内容十分相似。怎么听都不像是有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虽然我翌日、翌日的翌日都在Clown的房门口侧耳倾听,但我所听见的全都是这样的对话。



不过,果然还是有些不协调感。



跟神秘少女交谈时的Clown,比跟我见面时有精神多了。而且,即使我听得见少女的声音,却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她明明出现得如此频繁,却从来没有偶然进入我的眼帘,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吗?



八月二十八日,暑假再三天就结束了。



上午十点,就像每一天的习惯般,我站在Clown的房门口。



即使将耳朵贴在门上,也什么都没听见。我坐在走廊上,靠在门板上思考著。



──我究竟想做什么?



在这个家中,有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频繁造访,这令我感到恶心。



然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责备对方的权利。这里与其说是我的家,不如说是Clown的家,只要经过他同意,是不容我置喙的。



──竟然偷听,真是差劲的兴趣。



应该停止比较好。我心想。



不过,当我站起身,正打算从房门前离去时,我又听见了声音。



那是非常难听清楚的细微声音。不过Clown的确说了:



「我还没死吗?」



这样的话。



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下意识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我不知道。照理来说,你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没死?」



「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有活超过自己寿命几天的人存在。」



「为什么哩?」



「恐怕是意志力使然吧。我想只要强烈地希望活下去,或许就能多少延长一点寿命。」



「是这样吗?所谓的寿命还真是随便啊。」



「你感到幻灭了吗?」



「不,我放心了,因为我不想认为生命的一切都只是由物质与化学反应产生的。」



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究竟在谈论谁的死?



Clown继续说:



「我果然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已经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了吗?」



「不,这我也办不到,只有身为Pierrot的骄傲,我无法舍弃。」



Pierrot的骄傲──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可是,真不可思议。半年前,当我们初次见面时,他还顽固的强调自己是「高傲的Clown」。



Clown与Pierrot。



使用两种不同的讲法,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至少,在时光之流中是有意义的。只是眺望著时光之流度日。有时候,这种事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



Clown以在跟我说话般疲倦的语调说道:



「忘记难以遗忘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劲儿地消耗时间。」



神秘少女以没有感情的平坦语调询问:



「你是为了等待这这件事而活著的吗?」



「其实不是,我正在寻找更戏剧性的奇迹。不过,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奇迹。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爱哭鬼的事。



或许是因为Clown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谈论死亡的缘故。我想起了说自己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的他,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便死去的他。我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没办法让哭泣的孩子展露笑容的Pierrot,至少也该为孩子准备一条擦拭眼泪的手帕才行。」



Clown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爱哭鬼的事。



可是──



「束缚著你的,一定是这件事吧。因佐伯春花而产生的依恋,正束缚著你吧。」



少女的话语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



这次是全名。不会错的,这两人果然在谈论我的事。



我再度将意识集中在倾听上。



Clown说道:



「重要的朋友死去,并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会体验到的事。所以那孩子要停止哭泣需一定的时间。如果可以,我想等她停止哭泣。」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重要的朋友死去。



Clown正在说的,是那个爱哭鬼的事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需要提到他?



那是接近下意识的行为。



回过神来,我已经连门也没敲,就打开Clown的房门了。



房间的样子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只有身穿蓝色格子纹睡衣的Clown坐在床上,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环顾整个房间也没有女孩子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