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1.坂口孝文
分解巧克力盒时,我会用尺子和美工刀。
用尺子抵住刀刃,以画线的感觉轻轻用力划下两三次。
这种“清扫员”的工作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专家,只要是常见的零食纸盒,我便能知道在什么位置如何切割能够分解成理想的形状。靠这一技术,我多少能拿到些零食做报酬。
现在,我是十八名清扫员的代表。这说法听起来不错,但说白了就是我最会干杂活。
把垃圾带出学校的方法很简单。首先准备一本书,最好有精装的硬皮封面。如果是零食包装就切割平整,用容易撕下的双面胶粘在封面或封面内侧,然后在外面包上书皮。
除了精装书自带的纸质书皮,我还买了布制和皮革制的书套,用于不同的情况。如果只用纸质书皮手感不对,便再多套一层厚书套。比如巧克力盒里常见的那种塑料盘,只要仔细铺平放进去,手摸起来也不会发现。
制作这种“特制书”,便是我的工作。之后把书分发给同行,让他们一点点带出去。目前,这一方法很顺利。
但茅森拜托的电池没法粘到封面上。考虑用过其他方法把电池带出学校,最后还是选了更有效率的做法。
每周她一定会拜托我处理电池。我回收快用完的电池,分发给同行。他们收下电池,换到自己房间备品的手电筒中。而原本那些手电筒里几乎没用过的电池,则经通过我送到茅森手上。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她把新电池带进宿舍的麻烦。
话虽如此,这个方法能用的次数有限。
“真想再多些同伴啊。”
于是我找绵贯商量。那时是六月末闷热的夜里,我正在课桌上拿美工刀处理杏仁巧克力盒。
绵贯横躺在床上,少见地读着课本,估计是在准备就快到来的期末考试吧。他翻着书说:
“扩大事业规模这件事,你不是计划慢慢来吗?”
“并不急,基本方针没有变化。”
按我的打算,最终想把白雨舍的半数——超过七十名学生——变成同行。只要能增加人数,还打算涉足清扫业以外的领域。但要拉人入伙,高年级时再做更容易吧。我没打算在初中时急于行动,只是现在想有效率地处理电池。
绵贯似乎对给清扫员增员提不起兴趣。
“今年已经很难了,有希望的人都拉进来了。”
“现在还只是在白雨,而且都是同年级的或者新生。”
“你是说把目标换成高年级学生?”
“或者说,其他宿舍。”
“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在白雨搞互助会呢。”
“原本是这样。”
老实说,我不在乎是不是清扫业,得到零食做报酬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自己建立的集团。在关键时刻可以互相协助、不分上下立场的集团。
从历史上来看,同行组成的团体拥有力量。因为利害一致,所以能够团结。学生们的立场由所属的宿舍决定——学校里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令人不快,于是我想建立与其对抗的团体。所以无所谓职种如何,团体间的联系才是目的,工作内容不过是手段。需求足够多,又能让很多人逐渐参与进来的工作,我能想到的也只有清扫业。
如果能在白雨舍组织起七十人的集团,那个集团就能有发言权,甚至决定这个宿舍整体的意见。而且在我看来,白雨在所有宿舍中最强。人数多是个明显的优势,这里的住宿生占制道院全体的三成以上。
比如在茅森执着的学生会选举中,只要联手就能获得三成选票的组织具有压倒性力量。就连红玉或是青月,只要得到清扫员组织的协助,就能胜过紫云。换句话说,光是统一白雨的意见,便能打破目前由宿舍带来的上下关系。
我把美工刀放回抽屉,又拿起双面胶继续说:
“不过呢,如果那个互助会能扩张到其他宿舍就更好了。比如说光是白雨和黑花联手,就能超过制道院的半数。”
据我所知,黑白组里没有出过学生会会长。但只要白雨和黑花团结,连那也不是难事。
绵贯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想干随你便。原本发展清扫业就是你推进的吧?”
“现在立场已经不一样了。”
到去年秋天为止,我的成绩还在学年首席,周围都预想我会在初中时期进入紫红组,所以当时很容易得到同伴。但现在我的成绩已经不在前十名之内。
绵贯眼睛扫着课本,简短回答:
“那你就准备期末考试啊,只要拿回首席的位置就恢复原样了。”
“我在准备,你知道的吧。”
平时无论预习还是复习,我都比绵贯更认真。
“你的问题不在于学习时间长短吧?”
这话又让我想起烦心事。
我停下正在量双面胶长度的手。
“那边我也在准备。”
毕竟很了不起地和茅森说过,也只好这么办了。
为了集中精力准备期末考试,我有必须解决的问题。
*
在教室办公室隔壁,那个狭窄的房间便是学生指导室。
因为在历史考试上交白卷,我曾几次被叫到这个房间。但由我主动找桥本老师谈,还是第一次。
在指导室的茶几两边,面对面放着两张沙发,深棕色的皮质面料散发平滑的光泽。我和桥本老师分别在两边坐下。老师表情僵硬,似乎有些紧张,而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或者更僵硬。
不知道我能否和这个人顺利对话。桥本老师开口说:
“要说的,是考试的事吧?”
我暧昧地摇头。
“是去年交流会的事。章明节之后的那个。”
“你说身体不舒服然后离场的那次。”
“是的。那个时候,发生了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容忍的事。”
桥本老师绷紧嘴角。他对我没有好印象吧。此外学生对老师——特别是对认真又善良的桥本老师,大概不该有“没法容忍”这种想法。
他用勉强压低的声音说:
“是绵贯的事?”
“不对。”
所以我才不想和桥本老师谈。至今为止始终对他闭紧嘴巴,就是不想提到绵贯。但今天我来这里,是决定尽可能坦率地说出来。
“不能把那说成绵贯的事,否则我会失去发怒的权利,不能再像这样发怒。这终究是我和桥本老师的问题。”
“也不只是你的问题。”
“是的。”
“在我看来,你是因为绵贯的事发怒。”
“起因的确是他,是老师对绵贯做的事情。但我发怒不是为了他,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说,是权利的问题啊。我不能为除我之外的人发怒,因为对方并不期待。绵贯不希望有谁为了自己发怒。老师你明白吗?”
“不明白啊。为了朋友发怒是美好的,哪怕那怒火再不恰当也一样。”
“都说了,前提是朋友希望这样才行吧?”
在桥本老师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情绪化。看不起他,把他认定是蠢货。
——和自己的思考合不来的人,就像是个蠢货啊。
在心里,我像咒文一样重复中川老师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偏见,看不起和自己持有不同前提的人。
现在,我必须抵抗这一偏见。深吸一口气,理解他的前提,努力斟酌措辞。
“的确,也有人会喜欢朋友为自己发怒吧。就算是绵贯,或许也有那种感情。但他的腿不是这么回事。”
心情糟透了。这种代替绵贯表达他感情一样的事,我其实并不想做。我和他的关系不该是这样。
桥本老师不满地微微低头。
“到头来,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不喜欢?”
不对。我差点立刻反对。
但他的话又完全是事实。我不喜欢桥本老师。再次深吸一口气,我总算压低音量。
“交流会上,为什么叫绵贯去了?”
“为了让校友会的会长知道他。或许你对现在的拜望会感到满足,但他不是吧。要想为了绵贯发怒,就该把怒火对准拜望会的形式。”
“不是说这个。我没说绵贯——”
“现在说的就是这个。别拿无聊的话岔开话题。”
心里好难受。自己的话仿佛完全不恰当,也没法期待自己的心情能准确传达。我感到孤独、懊悔得想哭了。
想必茅森良子已经有过很多次同样的体验,流过同样没有价值的眼泪。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而是想尽办法接受。所以她才总是想让自己站在更高的位置,心想这个人还没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然后死心想要原谅。为了保护自己和对方,心怀最小限度的傲慢。
我还不会选择和茅森相同的方法。不是因为我更温柔,或是我更诚恳,而是我所受的伤害一定还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
“那么,请让我先听听老师的想法。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
“我只是遵照理所当然的伦理。”
“请告诉我那个伦理的内容。”
“内容非常简单。”
老师暂时闭上嘴,用食指指甲在桌面敲了好几次,然后用谨慎抑制又显得知性的声音说:
“无论原因如何,如果存在受害者,我就认为那是暴力。而在现代社会,暴力必须被视为恶行。”
有疑问吗?被他询问,我答道:
“受害者的定义是什么?”
“无法定义,不如说不能下定义。非要说的话,是本人感觉受到伤害。那就足够了。”
“那如果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呢?”
这个问题似乎在桥本老师预料之外。
他抱起胳膊,皱着眉头回答:
“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但哪一方制造了可以说是原因的因素,就是哪一方不对。一定有一方无法承认自己是加害者,沉浸在是对方不好的幻想中。”
“如果是我理解得不充分还请原谅。好像已经矛盾了。不是说本人感觉受到伤害就足够了吗?”
桥本老师的心情似乎变差了。这是我的错。我来这里不是想和老师争论,而是想尽可能客客气气地对话。本打算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可我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会带有攻击性。
老师猛地皱起姣好的眉毛,眼睛瞪了过来。
“有社会常识性的伦理做前提。我们没法连脱离那个伦理的部分都一并保护。如果弄反了受害者和加害者,会给受害者带来更大痛苦。”
我的疑问就在这里。对于他口中社会常识性的伦理,是谁准确无误地理解,又是谁理解错了。关于担保伦理的正当性,如果是字面上的社会,那么对于社会上不合群的少数群体来讲,他的意见本身不正是暴力吗。
但现在,我不想讲道理一一询问,而是为了能继续谈下去换成另外的问题。
“说到底,老师为什么想改变拜望会呢?”
桥本老师把两肘放在膝上,探过身子说:
“拜望会上存在受害者,这从伦理上显而易见。既然绿色眼睛的人们正背负痛苦的历史,就必须纠正。既然天生腿脚不便的学生感到难过却被忽视,就必须纠正。不能以他人天生的属性为理由强迫他们忍耐。”
已经忍不下去了。
我扬起变尖的声音:
“你所做的,就是这种事。”
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迟钝?事不关己时可以讲述善恶,轮到自己头上怎么就没有自觉?
“你把绵贯断定成一个单纯是腿脚不便的学生。不管他的想法,也不在乎他因此受到伤害,被迫忍耐。这不就是你说的偏见吗?”
我不是为了绵贯而发怒。真的。
从以前,我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本来立场上应该被他人尊敬的人——比如学校的老师——言行中存在矛盾,也无法容忍在自己看来不公平的事。所以,这怒火纯粹是为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高喊,似乎还是无法让他理解我的意思。老师不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冷静点啊。我没有事先征求绵贯同意让你发怒吗?但有时候就算难受,他也必须把自己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不是你能决定的。而且你完全不理解绵贯的心情,甚至没想去理解。
我低着头,但又不愿放弃地再次开口,那心情就好像把非常珍惜的宝物飞快地给人瞄上一眼。
“他说过,很羡慕在拜望会上吃到的杯面。”
拜望会之后,我和他聊过。——都要累吐血了,特别是最后的台阶实在过分。我好几次想掉头下山,心想自己怎么干这种白费力气的事。不过呀,在拜望会吃到的杯面真是棒极了。
听我这么说,他笑了。
——真好啊,我好羡慕。
你不懂吗?给我懂啊。他或许是逞强,或许心里受了伤。但他就是这种人,能笑着说出这些话来。
所以才不能拿他当理由毁掉拜望会。哪怕要改变,也必须在不扯上绵贯的地方去谈。要说是为了他这么做,简直太残酷了吧。
但我的话没法让桥本老师明白。
“所以才必须改变拜望会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实在轻巧,简直像是蝉蜕下的空壳。
我继续低着头,偷偷擦掉不知不觉中冒出的眼泪。
2.茅森良子
被坂口孝文看到眼泪,是很大的污点。
我必须挽回名誉。对坂口?不,是对我自己。
话虽如此,哭过的确是事实,只能最大限度利用单人间带来的好处——把脸埋进被子噗通噗通拍打手脚,以此熬过难堪的心情,之后一心一意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
准备期末考试,以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专注于这两件事上,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九月是拜望会,十月有学生会选举,要抓紧时间才行。特别是拜望会方面,必须在暑假开始前说服学校,不然时间不够。
梅雨季结束后,七月上旬一个月明之夜,我来到荻同学的房间。她坐在书桌前,我站到旁边。
“绿色眼睛中,有七成左右对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表示肯定。预计其他学生中也有两成左右赞同。这和红玉舍原本保有的固定选票在人群上有一定重叠,但应该能拿到全体的四成,和预期一致。”
听过我的报告,她冷淡点头。
“哦。”
“可以请您下定决心了吗。”
这是说要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她翻着以前从我手里拿到的计划书,歪头问:
“准备竞选对手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进展啊?”
让荻同学参选学生会会长的计划,以两件事为中心。
一件是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这个我打算做好一定准备后交给荻同学,用来向其他学生展现她的实际成果。
而另一件,就是为应对紫云准备候选人。就算保守估计,荻同学也能拿到四成左右的选票,但恐怕达不到五成。要独自挑战紫云的候选人,就是四对六完败。需要有其他候选人从那六成里分走一部分。
“候选人已经有人选了。”
“津村浩太郎。”
“是的。”
目前高一的首席。身为数学社的主力,去年在全国大赛取得相当好的成绩,校内知名度也够高。
而且津村同学是青月舍的。不在紫云的原因是家庭吧。他父亲是大型企业的员工,但还算不上资产家。住紫云舍很花钱,而且传言说筛选住宿生时的标准和家世以及捐款额也有关。况且津村同学似乎不执著于自己在校内的立场,听说他根本没申请过搬进紫云。
荻同学摸了摸下巴。
“我和津村还挺熟。他这人没那么容易说服。”
“是的。所以有点难办。”
“连你也有难办的事呀。”
“就没什么事好办,毕竟我被人讨厌。”
和刚进这所学校时不同,我在红玉舍这件事已经逐渐被认可。为此我展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也始终保持品行端正的优等生姿态。但目前仍没有算得上朋友的朋友。
荻同学少见地微微笑了。
“别说自己被人讨厌,好像已经放弃了一样。”
“对不起,我会注意。”
“话是这么说,但心情我理解。我也被人讨厌。”
“是这样吗?”
“不然,就不会输给稻川了。”
稻川同学成绩不如荻同学,但她顺利融入红玉舍的主流。被学姐们喜爱,得到提拔,接着便出现低年级的追随者,处于良性循环。
“只要荻同学当上学生会会长,红玉舍就是您的东西了。”
“宿舍怎样都无所谓。我总喜欢偷懒,只想靠推荐轻松地上一所好大学。”
“那么为了能实现目标,可以请您接下来多少辛苦一点吗?只要三个月就好。”
再不让她决定参选就麻烦了。拜望会路线选择制的事情已经在水面下推进,就快浮上水面。那时如果不能让其他人认为方案由她制定,就没法给她带来选票。
“如果津村不参选,毫无疑问是紫云赢。”
“那件事还有时间。只要在十月的学生会选举之前说服他。”
“但还没有任何计划吧?”
“我听说一个传言,说不定有用。”
“什么传言?”
“津村同学好像在什么游戏上赌博,只要抓到证据——”
不等我说完,荻同学扑哧一声笑了。
“你是说抓住弱点,让他听话?”
“是的。哪里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不成立。赌博游戏在制道院很常见啊,连我也玩过。”
“是这样吗?”
“你是真的没朋友啊。”
这就难办了。哪怕很多人都在游戏上赌博,毕竟是违反校规,仍然算是津村同学的弱点。尽管如此,如果那对其他学生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娱乐,就会引来不必要的反感,难免影响荻同学的票数。
荻同学在书桌上撑住下巴。
“津村那种人自豪于自己聪明的头脑,但对于其他的——比如靠生活态度赚取综合评价分数这种事就看不上了,所以对学生会也没当回事。”
真难对付。
“那,荻同学在考试上和他较量一下怎么样?和他说好,要是输给您就要参选。”
“没戏啊。我没自信在考试上赢过他。正因为没自信,才想进学生会拿更好的推荐名额。”
“果然,您想进学生会呀。”
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出这种话。
她轻轻苦笑。
“那当然了,如果进得去的话。”
“那么,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协助,事情就能进行得很顺利。”
“让津村参选的事?”
“不只是这个,还有拜望会的事。”
“是谁?”
“就是您。您不是和津村同学还挺熟的吗?”
只要这个人态度更加配合,我们能做的事将大幅增加。
荻同学用撑住下巴的右手食指在脸颊上敲了两三下,然后回答“我知道了”。声音意外地爽快。
“不过,可以问一件事吗?不是什么测试,单纯是好奇,希望你坦率回答。”
“好的,是什么?”
“你这么努力——想成为学生会会长,还有将来的目标是首相,理由是你眼睛的颜色吗?”
对我来说,这问题非常无趣。
按她所说,我坦率地回答。
“不知道,我没有带着黑色眼睛出生的经历。”
有哪些是眼睛颜色的影响,哪些事的理由在于性别,在儿童福利机构长大对我的思维产生了多少影响,我都不知道。我所持有的全部属性与过去融合,才有现在的我。
重要的不是过往的经历,只在于一点——现在的我是否正确。
*
有一项活动名叫Greeneye·Pride。
主要内容是黑色眼睛的人们在节假日聚集起来,戴上绿色隐形眼镜进行用餐、购物等活动,意在保护绿色眼睛的权利。最近喜欢戴绿色隐形眼镜上电视的名人增加,也是从这项活动派生而来。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所知道的大多数绿色眼睛的人来说——这类活动很蠢。但电视中的世界似乎不适用我们的常识,报道节目的特辑中,对绿色的隐形眼镜极力称赞。另一方面,也存在对这一活动的批判。把皮肤涂黑会被视为歧视黑人的标志而遭受抨击,或许是同样的逻辑带来了类似的影响。宣扬这种批判的基本都不是绿色眼睛,也只能说随你们高兴好了,没有其他感想。
绿色眼睛的人们在意的,是同样有绿色眼睛的名人戴上其他颜色的隐形眼镜。特别是看起来像黑眼睛的隐形眼镜会遭到强烈否定。估计他们是想说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准向往黑眼睛吧,这一主张我多少能理解,但果然基本还是觉得随他们喜欢。
桥本老师是Greeneye·Pride的参与者。
“我试着和那边的团体沟通过,反应相当不错。”
他说道。
指的是为拜望会准备可选路线时,人员的问题。
“估计能有五六个人来帮忙吧。大家都想见见你。”
“非常感谢。有机会一定会的。”
能得到市民团体的喜爱,不会有坏处。
而我在继续拜托绿色眼睛的家人。那边也有五个人说好会帮忙,加上老师所属的团体,凑足十个人就有可能实现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
“剩下的,就只有说服制道院了呀。现在感觉怎么样?”
桥本老师的脸上明显蒙上阴云。
“双方意见参半吧,果然校友会没有好脸色。”
真难办呀,我也尽力露出像那么回事的表情。非要说的话,我不擅长摆出没自信的模样。
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说服学校有多难。
“实际上,我养父的熟人中一位本地报纸的记者联系过来,说想报道这次的事。”
这话一半是骗人,是我主动找过去的。
清寺时生在人权问题上也有很大发言权,其基础便是绿色眼睛的女演员——月岛渚主演的四部电影。作为月岛渚的亲生女儿,又被清寺时生养大,我在制道院进行与眼睛颜色相关的活动,应该有一定报道价值。
拜望会存在历史上的问题。为了做出改善,学生们主动策划,与理解他们的老师合作,并得到市民团里的协助,想要准备新的路线。这样的报道应该能为我们带来积极影响。而一旦受到外界关注,就算制道院也不能轻视我们的主张。
桥本老师天真无邪地笑了。
“真好啊。正确的事就该让更多人了解。”
“是的。此外,有没有机会与校友会的人见面呢?”
我想从他们那儿也得到表示肯定的许诺,也好多一道保险,告诉他们要是发言太不顾忌我们就说给报纸记者听。虽然不知道校友会有多大权利,但我的立场应该不弱。至少清寺夫人站在我这边,而清寺伯伯的著作权完全由她继承。按照预计,从报社来看也不会太过偏袒校友会一方。
桥本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我会去谈谈。但他们之中有人对绿色眼睛有偏见——”
我知道。我也想尽可能不刺激到校友会。至少我不该站在风口。
“校友会的事情,我想拜托荻同学。”
“荻?”
“是的,高一的荻同学。”
这件事差不多该交给她接手了。记者采访时我大概没法避免出面,但其他方面想要彻底待在幕后。
以前,在解释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时,坂口说过。
——这件事,由你来提?
由绿色眼睛的我来。
本来,这很自然。对于历史上和绿色眼睛相关的拜望会,是绿色眼睛的人想要做出改变。但实际上又会带来问题。哪怕是同一件事,由黑色眼睛来说能顺利被人接受,由绿色眼睛来说却会招致反感。
所以,接下来由黑色眼睛站到前面更好。
“我一直不放心。如果是我提起拜望会,说不定有人排斥。拿这件事和荻同学商量后,她说之后愿意接手。”
拜望会这件事基本上有了眉目,问题果然还是竞选对手。包括人选在内,或许必须重新考虑才行。
此外,还有八重樫朋美的事。
她会如何看待我的行动呢?总觉得不能无视八重樫朋美,否则我会无法前进。
*
——你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
坂口孝文这样说过。他的话戳在胸口。我并不感到疼痛,却也无法忘记那根刺。理由很简单,我对他的话感到认同。
和桥本老师谈完,回到宿舍,我在一扇门前犹豫了很久,说不定是来到这所学校后最紧张的一次。真想趁对方没发现时偷偷回去。那是樱井真琴的房间。
樱井坚持对我的无视,而我没有理由也不会和她搭话,像这样来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敲过门,里面传出“来了”的明快回应。恐怕樱井以为来的是关系好的高年级学生吧。我咽了下口水报上名字。
“我是茅森。可以打扰一下吗?”
门对面沉默了许久,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也可以想象下个瞬间传来严厉拒绝的情景。
但结果哪个都不是,她生硬地回答:
“请进。”
我转动门把手,拉开的门莫名沉重。
她站在房间正中央,不高兴地看着这边。
“什么事?”
“没什么事。”回答后,我又慌忙补充:“但算是有企图。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搞好关系。”
“我讨厌你。你知道的吧。”
闻此,我禁不住笑了。她为什么能坦率地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呢?这不是嘲笑,不如说觉得惹人喜爱。她不像我一样性格别扭。
“我知道。不过,最近和八重樫同学聊过,感觉好像能够尊敬她。”
虽然还不清楚,但一定没错。
“朋美很成熟,远超过我。”
“或许吧。”
“那又是为什么到我这儿来?去找朋美啊。”
“和她聊过后,我考虑了很多。可以进去吗?”
“请进。这话我刚说过吧。”
走进屋子,我关上门。明明布局应该和我的房间相同才对,樱井的房间却给人相当不同的印象。白色基调的家具上摆着色调柔和的小物件,显得可爱。绒毯上有三个坐垫,是理所当然以会有朋友来玩为前提而布置。床上还有兔子布偶正歪着头。那个不算违反校规吗?
“我想向你道歉。”我开口道。“老实说,之前我看不起你,觉得你说的话全都不值得一提,没必要认真对待。”
听到这种话,樱井肯定会发怒吧。
可我猜错了。她轻轻苦笑道:
“我知道。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种事?”
“不是,是来道歉的。对不起,没有说清楚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你能从这个宿舍出去?”
“这个做不到。不过。”
我必须刷新自己心里的某些认识。比如说,想当然以为樱井一定会发怒的单纯之处。
所以,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武器。没有说服她的材料,也没有攻击她的话语,甚至没做好挑起话题的准备。那些不是目的。我想理解樱井的价值观。
“樱井同学现在也觉得我该离开这个宿舍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对啊。但我觉得碍事,所以希望你消失。你这人要是没来制道院就好了。”
她的话总是直白而坦率,没有任何遮掩。对此,我开始感到愉快。
“就算你不喜欢,我还是有权利进入制道院。红玉舍也一样。或许你以为我能待在这里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但实际上没有。”
至少我应该已经证明,自己的成绩配得上紫红组。
“只要有权利,就可以随心所欲?”
樱井的问题意外复杂。
“我觉得,可以。如果不可以,就不该认同那项权利。”
“那个权利是谁提出的?”
“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至今历史中的很多人。”
“那如果历史说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就没意见了?”
她说出的这句话中有多少是有意的呢?拥有绿色眼睛的我,回答已经确定。
“有意见。我无法接受。我们一直在与此抗争,从否定我们的历史中赢得了权利,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到头来权利这东西有什么意义?”
樱井的话果然还是显得幼稚,简直像是闹别扭撒气。
但另一方面,她又指出我不成熟的部分。这指责的锋刃粗钝,但不是没有价值。我自顾自地想通了。
“明白了。在把权利这种词拿过来用之前,必须先拿出可靠的伦理或道德观,是这个意思吧。”
樱井明显皱起眉头。
“我倒没说这个。”
“但总结起来应该是这样啊。就是说权利这种东西,正当的来历很重要对吧?”
“不对。我只不过是说讨厌你,所以只是随便找理由攻击。”
“能光明正大地说出这话,我很尊敬。真的。”
和樱井对话很有趣,这发现真令人吃惊。如果一定要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或是把她当成必须驳倒的对手,那对话实在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生厌。但如果把她看成是一份宝贵的样本——或者表达得更加肯定——把她当成一名老师,觉得她拥有我所没有的视角,那每一句话都很耐人寻味。
樱井不高兴地撩起头发。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是故作聪明(贤ぶる)的男子,让人不舒服。”
我用开玩笑的心情顺着她说下去。
“故作聪明(贤ぶる)语法上不准确啊,用卖弄聪明(利口ぶる),或者自作聪明之类(贤しら)的词更好。”
“干什么啊,能让人听懂不就行了。”